第二天,我乘老师不注意,故意把大茶缸的水洒在凳子底下,然后甜言蜜语求老师再跑一遍圆场。老师不情愿地跑了一圈,台上留下一圈湿鞋印——我跑圆场就是这么学会的,后来我演穆桂英,跑圆场时肩后的靠旗像水一样飘,稳极了。
《17》
小多说,建国以后京剧为什么好角儿难出,而且越来越萎缩?一是体制问题,大锅饭养的,演好演坏一个样,谁有积极性?二是机制问题,咱不说旧时代坏蛋欺负戏子那些事儿,就说江湖班子的机制,大家都靠角儿吃饭,所以像敬佛一样捧着角儿哄着角儿,角儿越红大家腰包越鼓,所以容易出大红大紫的角儿。新社会里大家肩膀一边高,你红了,我跑龙套啊?所以事情弄反了,你想成角儿得哄着大伙儿,拉弦的打鼓的管道具的都是爷,你都得拜到,逢年过节送礼送烟送酒,个个儿都得维护好。
我们团里有个花脸演员,剃个光头,戏不错,就是好摆谱,平时端着大师架子谁都不放在眼里。一次他扮校尉,行头穿好,大模大样往盔箱前一坐,跟管盔箱的老王头儿说,老杂毛,给哥戴上。老王头儿恭恭敬敬给戴上了。花脸上场不久,就见他挤眉弄眼呲牙咧嘴,脑袋像拨郎鼓摇个不停,后来实在熬不住,提前下场了,四个校尉剩了三个……你猜怎么着?老王头儿给他盔头里放了两只臭虫!
我们剧团还有两个角儿,平日你争我夺谁都不服谁,那天开演前为一点儿屁事,唇枪舌箭弄了个半红脸,接着就上场了。那是岳飞的戏,两个角儿一个扮兀术,一个扮军师哈迷嗤。戏中有个情节,哈迷嗤要向兀术献计,为防周围军士走漏风声,需附耳低语,兀术便口称,噢,噢……是,是……就依此计而行。
戏演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兀术令哈迷嗤,附耳讲来!
按剧情要求,哈迷嗤将嘴贴在兀术耳边也就是做做样子,并没什么台词。偏偏哈迷嗤灵感大发,对着兀术耳朵小声说,你说,你是不是我儿子?兀术只能念他的台词,噢,噢……是,是。
哈迷嗤又说,今晚我和你老婆睡觉怎么样?
兀术只好说,就依此计而行。
下场后,两个角儿的“战争”就可想而知了。
甭管你是多大的角儿,连卖票的老孙头都得罪不起。不然观众冲你来窗口买票,老孙头嘴一撇,秦小多?不行不行,就是有个扮相儿,底气差多了,她那叫唱戏啊?我屁眼儿的声都比她亮!甭看她的,说不定演半截就抽裆了,明天来看谁谁谁的,那才叫好儿呢!
《18》
小多说,我从小是学舞蹈的,渐渐看出一点问题。京剧是一门博大精深的艺术,有句行话说,戏就是屁——研究起来无边无际。
舞蹈的特点是肢体充分展开,特别舒展,而京剧动作是往里收,你看那些旦角儿,兰花指绕来绕去就是不离胸前,动作特小。我是学刀马旦的,耍刀舞枪的动作再小,哪儿能出戏啊!有一天看电视播梅兰芳的纪录片,看着看着我突然大叫一声,我悟出来了!吓得妈妈手里一碗饺子咣当一声掉到地上。回头我跟老师说,传统京剧旦角儿的动作为什么小?因为当初封建,女的不许上台,演坤角儿都是梅兰芳他们这帮男的,动作一大就不像娇娘子了,你看梅兰芳下场时,都是侧着身子袅袅婷婷缓缓而下,他要横着身子下场,男人的后背就很难掩饰。
小多说,现代都是女的演旦角儿了,动作没必要那么小,完全可以打开一点舒展一点,这样才能显出女性美!你猜老师什么反应?——怒目圆睁大吼一声,就你长脑子啦?反祖!
我才不管那一套呢!别的女孩没我这舞蹈功底,在台上我凭我的感觉演,盔头珠光四射,大靠绚丽夺目,耍刀弄枪时大眼水灵灵地东闪西射,动作舒展,刚中带柔,最后耍完清场花(退场前的组合舞蹈动作)一个潇洒漂亮的亮相,全场掌声雷动。果然,我的台缘儿上来了,满场叫彩儿声鼓掌声一浪高过一浪,哼,要在旧社会,我早大红大紫了!
我说,备不住早让张大帅张少帅拉去唱堂会了,然后做个九姨太什么的。
《19》
小多说,为京剧艺术我几乎牺牲了一切,童年的欢乐,少女的活泼,怀春的梦想,爱情的甜蜜……在这条道路上,我记住了老师那句挂在嘴边的喊叫,撒手闭眼,走!一年到头,我腰扎板带,穿练功服大跑裤,从不知道穿漂亮的连衣裙是什么感觉……
京剧界许多女演员为了成角儿,把爱情看得很淡,不惜嫁给自己的琴师、化妆师或打鼓佬,无论他们长得多丑。为什么?他调高半个音或打错一个点儿,满场倒彩儿就轰起来了。我也这样,最初我发誓,不在剧团里挑大梁、唱头牌就不结婚,看别的女孩子整天风花雪月地谈恋爱,我还偷着乐,你们谈去吧,将来的舞台肯定是属于我的!但岁数到了,人漂亮,嗓子亮,扮相也美,男孩子苍蝇似地整天嗡嗡围着我转。我化妆时,他们有事没事总往我那儿跑,瞅着镜子里的我啧啧赞叹,瞧这小扮相,真想亲一口!这个邀你看电影,那个请你逛公园,他塞巧克力,你送鲜花……有时练完功换衣服,一摸口袋七八张纸条,搞得我心烦意乱。即便不为爱情,为艺术也得赶紧找一个,断了那些小色狼的花心!
有一天,我突然宣布要同张力结婚,剧院上下无不大吃一惊!一个花花朵朵的小美人儿,怎么看上这样一个平平常常、不显山不露水儿的男人?而且也没见他们溜马路看电影逛公园啊……
张力是剧院里搞舞台美术的,长相平平,说不上丑更谈不上英俊。但他做什么像什么,特专心,手极巧,我喜欢他是因为他为人忠厚质朴善良,干的多说的少,是全院男孩中唯一没给我写过条子的。我练功时,他常坐在台口那儿看。他明白戏,我需要刀枪剑戟什么的,不用说就掷过来。累了搬来凳子,渴了递杯茶,从不说话,好象我是他朝夕相处的妹妹,亲情都在平平淡淡里含着。我很感动,同时我深知,要搞艺术也需要这样一个人,越普通越平凡越好,这样他才能全心全意支持和帮助我成功。
那年春节,大年三十儿晚上,外面下着清雪,我没回家,在台上练功,正练得起劲呢,有人冷不防从后面踹了我一脚,我一个趴虎扑在舞台上,回头一看,竟是张力。
你干什么你!我气得一跃而起,朝他猛扑过去。
张力眼里含着泪,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喊,他妈的秦小多,你疯了?知不知道今天大年三十儿!
我气哼哼说,你怎么不回家?
他说他是来剧院取点儿东西,见舞台上还亮着灯,就猜出是我在练功。
他说他豁出年不过了,我练到什么时候就陪到什么时候。
我说,我还想再练一会儿。
张力说,反正我没事儿,一会儿用自行车托你回家。
我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只有爸妈对我这样呵护得无微不至,看似平常小事却血脉相连,深情透在骨子里。
我抹着眼泪一屁股坐在地毯上,抱着膝盖想了一会儿。我突然发现我特别需要他而且离不开他了。我说,张力你对我是真好假好?
没想过,张力闷闷地说,我就是服你这股劲。
你有女朋友吗?
张力说,有,刚处了两个月,我姨给我介绍的。
我说,你把她甩了吧,想跟我好吗?想跟我好我就嫁你。
张力吃惊地张大嘴巴说,胡晓婵你……别拿我开涮!
谁拿这个开玩笑!
那那我谁都不要,就要你……可我行吗?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那儿放声大哭。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恋爱结婚是人生多美好的一件事啊,可当时我为什么抑制不住只想哭?
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刻在后台立柱上的那副楹联:
八千场秋月春风都付与蝴蝶梦中琵琶弦上
百五幅金筝檀板尽消磨桃花扇底燕子灯前
《20》
第二年我们有了女儿小迪……
现在张力在哪儿?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离了。秦小多眼里一片黯然。
为什么?
也许是我的错,小多沉思地说。我这个人从小被老来得女的爹妈惯得蛮横刁钻,又傲又倔,遇事儿不管不顾,一门儿心思只会练功排戏,只想凭本事和功夫吃饭,不会给头头送礼,不会在领导面前撒娇发嗲,更不会像别的乖巧学生,把老师服侍得水光溜滑,滴溜儿乱转。剧团另一个女孩练功不如我刻苦,但条件不错,人也聪明,嗓子扮相都挺有台缘儿。她最大的优点是会来事儿,会包装自己,一堆人中如果突然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那准是她的。我在台上闷头练功的时候,她也许正在院领导办公室响亮着水萝卜一样的清脆嗓子,明眸流盼,谈笑风生,手舞足蹈逗领导乐呢……那几年,省市搞了几届京剧青年演员大赛,她拿了第一,各媒体就大张旗鼓地鼓噪宣传,图片录相专访侧记花絮什么的连篇累牍。要是我拿了第一,报纸就那么几行,电视新闻镜头里一闪,然后一切烟消云散。在各种大场合抛头露面的还是她,好象拿第一的仍旧是她而不是我……
从那时开始到现在,我从不看报,不看电视新闻。我认为它们不公平,我恨透了它们。
有一年春节,剧团公演《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初一晚上,市里各级领导、社会各界名流、报纸电视等各媒体都来,这显然是主演出影、出声、出名的好机会,初二以后就是老百姓的专场了。剧团领导照例安排那女孩做A角,初一登场,用新行头;我做B角,初二登场,用旧行头。这样的安排偶尔一次还可以,可年年如此回回如此啊!为艺术为京剧,我和爸爸和家人付出何等沉重的代价,我放弃了童年放弃了青春放弃了爱情放弃了人生几乎所有的快乐,像苦行僧一样把自己扔在舞台长明灯下,扔在那块灰突突的红地毯上流血流汗流泪……
我愤怒得近乎炸裂和崩溃。我不顾张力的劝阻,穿一身汗透千回的练功服闯进领导办公室。我这样的情绪和性格,谈的结果可想而知,那位胖胖的领导气得眼珠子血红,大肚子风箱似地呼呼响,他像挥舞旗帜一样挥舞着大拳头跟我吼,秦小多,你狂什么狂,你爹妈宠你我不宠你!我知道演员是吃青春饭的,我知道你急着出名,我知道你是金子,埋你两年行不行?就是不用你,怎么着吧!
以后的过程我没有记忆了。
后来,院部秘书悄悄跟我说,秦小多这回你的武功用到地方了。他说当时我猛一拍桌子,桌面的玻璃砖应声而碎!与此同时我脚尖在地上一弹,飞身而起,跃过并排的两张桌子,跳到胖领导身后,说时迟那时快,我端起桌上一大茶缸热水,拽着领导的衣领全扣了进去……
据说那位院长后背起了一片大水泡。
《21》
秦小多的精神几乎崩溃了。
她回忆说,事后我大病一场,躺了将近半个月。我的心情和脾气变得特别坏特别糟糕,而且添了头痛的毛病,一激动脑袋就像要炸裂一样,眼睛都睁不开。
在剧团,我不再练功排戏了,练那个劳什子有什么用。没事儿我就往海边跑,孤魂似地在沙滩上游荡,回到家就跟张力发神经。从小我已经养成只练功、什么家务活儿都不干的恶习,现在事业一片空虚,心情愈发恶劣,在家里竖草不动,横草不拿,瞅谁都不顺眼,摔碟砸碗,扔东踢西,一向对我低眉顺眼的张力忍不住稍一回嘴,我就疯了似地号啕大哭。每天早晨一醒来,你猜我最想干什么?跳楼!心想只要打开窗户,纵身一跳,什么事情都一了百了。现在回想,那时候的我肯定患了抑郁症,那样子真丑真可怕……爹妈担心我疯掉(我们剧团有个很有才华的女孩因为这类原因,再加上恋爱不顺,真的疯了),劝我好好休息一阵,多会会朋友,多到社会上走走,把心思放宽一点……也许是命中注定,进入九十年代,京剧突然走了下坡路,观众只剩下一些颤颤巍巍的老头老太太,我暗暗窃喜——谁想在这个舞台上大红大紫都不可能了,连那些不识谱的狗屁歌星都不如。
我想忘却过去。我想释放自己。我想找回损失。我想填补空白。
当我拧着小蛮腰,亮一双大杏眼怯怯走到社会上,我突然发现,五光十色的新生活是我全然不认识的。名流名车名表,金钱权力爱情,帅哥酷妹大款,男人疯狂地玩弄着这个世界,女人贪婪地吮吸着这个世界……
你太悲观了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