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MAY似乎是真的好起来了。
她穿上钟爱的超短裙,套上漂漂亮亮的各色上衣,变换着发型与饰品,终日蹦蹦跳跳地进行着她新一轮的约会狂潮。
自营小公司老板,韩国花样美男,海漂的T台模特,酒吧驻唱的流浪歌手……MAY对男人的欣赏能力几乎与她衣柜的容纳能力一样庞杂——甚至有一次,她竟然当了一回柏拉图,与一位ED的朋友谈了几天精神恋爱。
“这很有意思,”MAY说,“一个人,却仿佛经历了n段人生。”
每当这种时候,我便会不忍直视她的脸。那脆弱的五官。像易碎的花瓣,美得那样虚妄而不真实。
有时,我也会忍不住问她。MAY,你快乐吗?
她用力地点头。嗯!很快乐!
好吧。我叹了口气说。如果这是你要的。
n段人生里有n个转角。在n个不同的转角处,却做了同一种选择——仿佛我们只是在接受牵引,奔向一种必然的宿命。
2
叮当实现了她的诺言——要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去远方。
现在,已是遍野的山花了。一大簇,一大簇地盛放着。红红艳艳地连成了片。像一场大火直烧到了天边。
而叮当的生命也是如此。只是义无反顾地燃烧着。往前,往前,再往前——或者某天会遇到一场大雨,然后,便要就此熄灭。
然而这女人依旧走得断然。
不让任何人送,也不给任何人打电话。
她说,足够了——太多的情感,只是奢侈。
我相信这话。
人在旅途。我们只是离开。从这一站赶往下一站——太多的的背负,只会把我们拖垮。
于是,我笑笑说,好的,你保重。
没有人真正知道她何时离开,也没有人真正知道她究竟去了哪儿——迄今为止,没有人收到过她的只字片语。
也曾经给她打过电话。但她的手机不知为何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阿辉自我解嘲地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吧!起码证明了她现在一切顺利,没有遇到需要向人求助的麻烦。
我和MAY只是相视笑笑。
人与人。轨迹与轨迹。我们只是在接爱牵引,奔向必然的宿命。
也许某天,我们会重逢。那时候,我们仍会拥抱彼此,大声地说你回来了,亲爱的——这真好!
3
我转头看了看身边熟睡的晓峰。
轻轻闭着的眼睛,湿湿润润的嘴角,浓黑的眉毛松松垮垮地挂在脸上。均匀的呼吸在他鼻尖前面激荡起一阵微微的风。而人却终是安静。像一片舒展的叶子,喝饱了水分,安然地躺在阳光里。
我突然有些恍惚。把手轻轻贴到他脸上。
我的晓峰哥哥。那个站在面前,对我挑起一边眉毛的少年,嘴角还挂着一抹嘲讽的笑。那些坚硬的棱角,那些灼烫到足以伤人的生命与热情,仿佛只是碎裂在回忆的烟尘里,再也拼凑不起来。
可是,这重要么?为什么我要伤感?难道说现在的相爱,竟不能敌过往日的年少情怀么?
晓峰忽地翻了个身,嘴唇轻轻嚅动了两下。
我情不自禁地微笑,凑过脸去轻啄他的唇。
凌晨。厚实的窗帘外面应是将要明朗的天。偶尔有几声叽喳的鸟叫。短而轻快。
晓峰会搭今天早上7点的班机去美国。据说是为了公司一个新上的项目做前期筹备工作——算一算时间,再过半个小时也应该叫他起床了。
我小心冀冀地挪开晓峰放在我腰间的手,一翻身下了床。
既然睡不着,便要找点事情来做。
我决定给我的爱人做一顿美味而丰盛的早餐。在这个短暂离别的清晨,将是一份最好的回忆。
我一边想着,一边打开冰箱拿出香肠和鸡蛋。幸福的幻想在我脑中颤粟。我已经等不及要看到爱人眼中那惊叹而感动的光芒!
早餐很快新鲜出炉了。
我将它放上餐桌,转头便要唤醒晓峰。
谁知刚一转身,便听到了一下清脆的声响——“啪”的一声!在暗影重重的屋内格外慑人。
我一阵心悸!迅速瞥了眼晓峰。
还好!他依旧熟睡如婴儿。
我慢慢转回身。却发现晓峰的钱包正摊开来,平躺在地面——我暗骂自己粗心,竟没有注意到晓峰的钱包刚才就放在桌角!
我蹑手蹑脚地走上前蹲下来,伸手去捡那个钱包。黑色的钱包大大敞开着,面上一个透明的夹层,一张色彩鲜艳的照片如同明珠在黑色的绒锻映衬下熠熠生光。
我定睛看去……只是刹那间!一道强光便如同利剑,疾疾向我刺来——心脏陡然缩紧!我匆忙闭上眼睛。
用力地闭上。睁开。
再闭上。
再睁开——徒然无功。眼前看到的,依旧是一片苍茫。
于是,我坐下来。双手抱膝,下巴抵在膝盖上,侧脸对着那个钱包……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地刺入一声尖利的鸟叫。我转头望向窗外。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偶有一下轻微的颤动,细小的缝里露出一排稀疏的天光,似蒙蒙的金灰扑进屋里来。
然后,我站起来,绕过那个黑色钱包,迎着金灰游魂似的晃出了门口。
4
天刚破晓。春季清晨的第一缕微光照在我脸上,映出一片诡异的青白。天空似一块调色板,灰蓝,浅蓝,蓝紫,紫红,一层一层地往下沉,陷落在最深处的,便是将要升起的朝阳。风很凉。疾速地穿透我的身体。我听到那里面的回声。仿佛火车穿越隧道时那种巨大而持久的回声。豁豁,豁豁地。
我的眼前只是那张照片——躺在那个黑色钱包里的明艳照片:蓝色天空。纯白云朵。大片绿色草地,开着蓬蓬的野花。金色的阳光垂下来,亲吻着一袭白色衣裙的女孩,脸上笑容如同江南的流水,婉约而清澈……
江南的流水牵走我的魂魄,带我去漂流。沿途是历不完的风景。一幅幅,一片片,一年年,一些光影流动的画卷。门前的河。离开的人。立志要去的远方。还有经年的孤独与哀伤。
我不明白自己竟仍是记得。那些琐碎的回忆。恍如伤口上落下的盐粒。
是的。我不要回忆,因为我记得!那张照片中鲜艳欲滴的女孩的笑脸。
我记得——那是属于洁的笑脸。
八年后,长大的,洁的笑脸!
我忽然笑了起来。
晓峰的钱包里为什么会“独独”珍藏着洁的照片,八年后的洁是何时、如何与晓峰相逢,而他们之间的故事又是怎样一番光景——一或许一切的问题、一切的想象现在对我来说,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位置”,“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确确实实是只为洁而准备着……
上帝的手在抚摸我的头顶,我想起了自己对上帝说过的话——如果不能给我幸福,那就让我离开。
是的,就是这样。因为没有幸福,所以便要离开——因为总在离开,所以便不能拥有幸福。
这是我们的选择。
离开,离开,离开。
离开家,离开亲人,离开蛋壳里面的沉闷生活——而代价便是擦肩而过——与渴望的幸福擦肩而过——这究竟是宿命,还是诅咒?
大风呼拉拉地吹起来了。春季微凉的风,像一块过了水的纱布蒙住口鼻。胸口有块硬物正缓缓下坠,竟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呼吸。
5
回到家中,强烈的日光从窗口决堤般汹涌而来。我猛地闭了下眼睛,一时竟无法适应。
慢慢地,我又睁开眼,辨认了一下四周——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人去楼空。
我下意识地向餐桌望了一眼,却瞥见一张字条平整地压在上面。
老婆:
被手机闹钟吵醒才发现你不见了。我很着急,到处找你,却没找到。打你手机,你也没有带在身边。
我很担心!
现在我得赶去机场,回来后你一定要打我电话!切切!
把字条反反复复读了八遍,似乎可以借此碰触到晓峰完满无缺的笑容下,那颗真实的心。
但是,我失败了。
——人心不是字条。不是光用眼睛就可以读懂。
于是,我只好放下字条,去给MAY打电话。
我把这件事很简单地告诉了MAY——原本就是那么简单——发现了一张照片。晓峰苦追多年的一个女孩子的照片。在他随身携带着的钱包里。
然后,我听见自己说,我该怎么办?我好难受。
MAY静静地听我说完。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她说,很简单!一、你装作不知道。一边等他的反应,一边榨他的钱,多为自己捞点保障,免得将来人财两空。二、立刻跟他分手!打他一个耳光然后对他说,他还不配跟你玩这么无聊的爱情游戏——我建议你选用第一种方法。
我幽幽地说,没有第三种吗?我既不想离开晓峰,也不想对他耍心机——我做不到!
MAY说,有!那就是等死——等待着别人来判你的死刑,而那个别人,就是晓峰!
我哭了。
人心不是计算机编程码,除了“0”,就是“1”。
MAY听到我哭泣的声音,终于叹了一口气,也许……也并不是那么糟,你还有50%的胜算——跟她抢抢看!也许你会赢!那个洁也许过去才貌出众,但现在,未必能赢过你。
可是……我不敢……我怕自己会输。我听见自己说。
MAY骂道,这有什么好怕的!现在还没开始抢呢,你就这么没志气,那又怎么可能会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用?
我的心突然就变得很静。静得只听到自己哭泣的声音——那哀伤的迷途孩童般哭泣的声音。
是的,MAY!你不明白,我就是那么那么没用!
我也许可以逾越洁在别人眼中的外表,但是我根本无法逾越洁在晓峰心目中的高度——因为,对我,晓峰从来不需要费尽心机去追求。然而对洁,晓峰却倾注了他所有珍贵的青春岁月!
6
整整一个星期,我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四处躲藏。
我关掉手机,拔掉家里的电话线。不联络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找到我。
我用自我放逐的方式延续上帝对我的遗弃。
游荡。睡觉。
睡觉。游荡。
好几次,我在介于昏睡与死亡的秘道里穿行。看见自己披头散发,形容枯槁,穿着白色睡衣在一片漆黑的天地里奔跑。黑暗如此广阔而安静。安静得有些可疑。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尖利而刺耳的鸣叫。像一把刀子割过金属的声音。从耳膜一直刺破头顶。
我醒了过来。在一阵被撕裂的痛楚中,白得可怕的睡衣已经被汗水浸湿。
直到终于有一天,晓峰出现在了我的家门前。
那天,我刚结束了一天的游荡从外面回来。晓峰的脸突然猛地一下撞入了我眼底。
我惊跳!
怔怔地望着眼前那熟悉而又陌生的五官。那眉,那眼,那鼻,那唇。心底忽然浮起一个少年的影子。是那个夏日的午后,站在水洗过的天空下的少年,朝我挑起一边的眉,神色间流露出几分闲散与不羁。他说:你是谁?
我忽然间哭了起来。
嘶声道:“晓峰哥哥……”
两人心里都忽觉震了一震。
是的!现实回来了。站错的月台要关闭了。坐过站的班车就要退回原点了。
我的晓峰哥哥,他只是捶人家一拳,又瞥我一眼道:“别瞎说!那是我妹妹!”
是的!那个位置,那个晓峰心目当中独一无二的位置,从来不曾属于我。
“炎炎……”晓峰的声音像风中的沙尘,“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可是我……我只是……喜欢……”
我抬头望着他的眼睛。那明亮的眼睛变得那么深——忧伤填充的沟壑,我根本无法望见它的底层。
我忽然间想起了江南。儿时的江南。轻烟,碧水,乌蓬船,还有那倒映着天光的青石板路。迂回的廊。悠扬的歌。用水珠构建的盈盈城堡。
江南的儿女,都是水做的。
“对不起,炎炎……”晓峰低下头来,双肩轻轻打颤。
我忽地笑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你的错,晓峰哥哥——你只是,太想保护我。”
“炎炎……”
“我都明白……”我也低下头,看见地面出现了圆圆的水印。一滴、两滴、三滴。
“谢谢你!晓峰哥哥……谢谢你……”
晓峰突然一把把我搂进怀里。那么紧。那么紧。紧到我失去了自己的呼吸。
我慢慢地伸出手来。慢慢地将它放在晓峰的背脊。那厚实而宽阔的背脊。血液以任性的速度在内里左冲右突。我感觉到它的颤抖。仿佛即将碎裂般,疼痛的颤抖。
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我又听到了自己哭泣的声音。
“对不起,晓峰哥哥……我想碰触你的心——可我不知道,它究竟在哪里?”
然后,我听到了晓峰颤抖的声音:“炎炎,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7
我不记得我和晓峰最后是怎么分的手。
我也不记得我们分手之后过去了多少天——时间这一概念,似乎从我重遇晓峰的那一刻开始,便有了混乱的颠覆的诠释,直到最后失去它的意义。
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流泪——我就这么任由自己的眼泪掉落到地面上去。
一滴滴,一行行,一片片。
直到最后,在地上汇成一条蜿蜒的河流——那么重,那么重,重到我再也没有足够的力气去牵住它的源头。
我蹲了下去。
他也陪着我蹲下去。
他用力握着我的手。很用力,很用力。却始终很冰凉。像那一刻我们体内的血液那般冰凉——我感觉它们已经结了冰,不再流动了。
然后,我看到了晓峰红红的眼睛。那么哀伤,那么幽远,那么深邃,像一片巨大的幽蓝色的湖。
于是,我就笑了——我不要他难过。
我听见自己说,放手吧,晓峰哥哥!我始终还是要学会自己走。
晓峰抬头看着我。
我微笑:别难过,晓峰哥哥!因为我也没有难过。虽然我永远无法成为那个被你深爱的女人,但我还是开心——因为我终于见到了那个真正的晓峰——那个一直留在我记忆中的,深情而忧伤的晓峰——这证明了,时间或许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但是仍会有一些东西能够留存下来——就像你对洁,还有我对你……
然后,我便看到了晓峰的泪水。那晶亮而清澈的泪水,从他的眼睛里面流了出来,紧握着的手终于松开了——我看到它从我苍白的手背上挪开。一点、一点的——没有温度。仿佛是一具生命正在死去。一点、一点的。
最后,我听到自己说,能看到你为我留下的泪水,我已经很满足了——晓峰,你终于还是有某些东西能够专属于我……
是的。就是这样。
或许我们只是淌过了一条幻觉的河流,前方的路却依然长久——长久的离开,长久的行走,要付出的只是代价。
忽然想起了一位朋友说过的话——世上没有后悔的药吃,也没有回头的路走。我们要么往前走,找到出路。要么跳进自己为自己掘的坟墓里,万劫不复。
好吧,往前走,往前走——直到万劫不复……
8
万劫不复的,不只是我,还有MAY。
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我接到了她的电话。
她用异常平静的声音对我说:“喂——炎炎,我老公回来了,我跟他和好了。”
“啊?”
“我去求他回来的。我哭着给他打电话,我说‘老公,你回来吧!’然后,他就回来了。”
“啊?”
“炎炎——”电话那头传来沉重的吐气声,沙沙的,像下了一场淅沥沥的雨,“我已经过不了一个人的生活,我是那么那么害怕!”
我忽地抬头仰望屋顶。白蒙蒙的屋顶竟扑嗦嗦落起了灰色的沙。一层,一层,覆盖下来。视线开始变得迷糊——我想我要感谢上帝——现在,我是个真正意义上的盲人。
“啊……”我说,“好吧,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MAY突然沉默了。良久,良久。
然后,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炎炎,你觉得爱情与孤独,哪一个更可怕?”
我不假思索地吐出两个字:“爱情。”
“为什么?”
“因为孤独不至于让你践踏自尊,伤害自己;而爱情却可以。”
“你错了,炎炎,”MAY说,“正是因为孤独,我们才会渴望爱情——孤独让我们恐惧,而恐惧让我们盲目。”
我又是无言。
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之盲——眼盲,脑盲,心盲——根本形同一个废人!
MAY又是轻轻叹息:“炎炎,你还相信幸福,还渴望幸福么?”
我想了很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