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小玉,还得从她最初见到陈先生的那个深秋的那个下午开始。
那天小玉正在厨房里做事。王经理来了,姚小姐就让她到客堂里听着电话。如果是陈先生打来了,只说姚小姐不在家,然后就把那边的房门关上了。
陈先生与姚小姐已有三个月的交往,只是没上过门,几次见面都在外面。姚小姐是不想让王经理碰见,免得彼此尴尬。王经理是姚小姐的上司,两人的关系也似乎不同一般。王经理隔三岔五都要来姚小姐这里,有时是拿材料要姚小姐校对誊写,有时是顺路上来看看。但王经理一直没有娶她作外室,总是这样不远不近的。时间长了,姚小姐也知道跟王经理没有指望。何况他的心又不在一处,吃着碗里,候着锅里,还惦着另一个人呢。每次来,王经理就会找理由与小玉套套近乎。姚小姐看在眼里,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但在没有物色到更心仪的男人之前,这房子和每天的开销还得有人替她垫着。何况她也知道王经理的厉害,不到时机成熟,她还不敢贸然离开王经理。但姚小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进入汉口的社交界后,眼眶子大了,面对那些风度翩翩的俊郎阔少,怎不会芳心萌动呢?当然,她对那些投之以桃的男人们还是含蓄的,不敢放得那么开。王经理在中统里挂着头衔,他有时不在场,那些小弟兄却像影子似的神出鬼没。也因此,她与其他男士的交往就不敢在公开的场合下进行。跟陈先生认识,就是在一个朋友的家宴上。当然姚小姐对在《时报》做记者的陈先生还是谨慎的。据说那报社与共党分子有联系,已经在中统的掌控之下。姚小姐虽对陈先生存有好感,也没确定陈先生就是共产党,但毕竟有嫌疑。而且在陈先生的文章里,就有不少对当局不利的过激言论。王经理已经注意上他了。由此,对两人关系的发展肯定是不小的阻碍。或者说根本不可能。上面要是知道了,说不定拿她当共党嫌疑论处。但姚小姐总归抵御不了诱惑,还是一直与陈先生来往。那次陈先生打来电话,小玉接了,一口标准的国语,声音也很好听。小玉才明白姚小姐为何断不了与陈先生联系。姚小姐偶尔提起陈先生,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说陈先生的有些想法让她陌生和新奇,又让她无可辩驳。她感到累,又不想放弃这个男人。小玉听到这些,对陈先生也多了一份兴趣,他像个谜似的吸引着她。又听说陈先生的报社也在交通路上,离她们这里很近,可就是一次也没见着。昨天姚小姐还说要请陈先生来坐坐,小玉正高兴着呢。可是王经理突然来了,姚小姐只得要小玉出来挡一挡这事,免得叫陈先生碰上了。
姚小姐来自重庆,在正中书局工作也不过半年。被该书局聘用后,才知是中统所办,为的是监视交通路上的一些进步书店和报社。姚小姐虽说只是初中毕业,但聪明漂亮,又写得一手好字,颇得王经理器重,经常带其出入各种社交场合。王经理瘦瘦精精的个子,看人的时候,总是阴阴地盯着你,让人胆寒。他还总爱穿一件格子西装,不知是尺寸过大还是人太瘦,在他身上总是浩浩荡荡,拖泥带水,没一点款型。小玉一想到姚小姐落到这种男人的手中,就有些惋惜。后来才知,王经理是个很有手腕的人,在汉口的政界很有背景,据说他的姑父还是政府里的一位次长,难说姚小姐是为了高攀不成?此时姚小姐屋里又传出几声嬉笑,小玉听得刺耳,索性走到了小阳台上。
阳台正对着交通路口。斜对面并排着几家书店,楼下来来往往的人们,大都是些来买书的。此时是下午三点多钟,正是书商们进出货最忙的时候,门前总流动着大批的客人。斜对面的里弄却比较安静,连走动的人都不多。深秋的阳光还在暖融融地照着,阳台朝着南面,正毫无保留地接受阳光的亲吻。小玉的眼睛被刺得半眯着,她看到无数金色的小颗粒在眼前飞舞,落在树叶上,墙壁上,路面上,行人的脸和衣服上,全都闪着橙黄色的微光,显得迷离而深厚。对面的房屋背着光,只有屋顶上的黑瓦闪耀着成片的金色,反衬着房屋的黯淡,像是一幅泛黄画卷的背景。小玉朦胧地想,她生母的家会不会就在这片房屋里呢?或者,就是楼下那些做着家务,聊着家长里短的女人中的一位?她但愿是这样的,她喜欢这种踏实温暖的感觉,就像汉阳乡下的家,已去世的养母……她的心收缩了一下,不禁闭起眼睛,顿时呈现一片血红,觉得刺眼,马上又睁开了。一时满眼都染上了红色,天上,地下,房屋,连阳台外的竹竿上晒着的被单和羊毛披肩都变成了红色。她看得受不了,把披肩捧到脸上,让太阳的香味深深地吸进肺腑里,她的脸也渐渐焐热了。
楼下传来一阵吆喝声。
小玉睁开眼睛一瞧,原来是一个老头在马路边摆起了地摊。他一定是被书商们撵才移到这边来的。此时老头正拿着一本厚厚的旧书在向行人兜售。小玉认识些字,看见他手上拿的像是本《红楼梦》,以前养母的床头总放着一本,有一次她无意翻了翻,看到里面工笔精妙的插图,一下被那些古装美人吸引住了。她缠着母亲讲给她听,从此便认识了凤姐,贾宝玉,林黛玉,她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玉字,想必是养母喜欢《红楼梦》的缘故给她起的。好像她跟《红楼梦》也有了某种联系。此时,小玉的神志一恍惚,就感觉老头手里拿的就是她家里的那本。这当口,她又瞧见一个穿长衫的先生已闻声走到老头跟前,将那本书拿到手里翻看了几下,就要掏口袋,准备买下那本书。小玉心里一急,不留神就把那条披肩扯掉了,小玉的手没抓住,它便借助风力蝴蝶似的飘飘悠悠地往下飞去,小玉只能干瞪着眼,见它一路斜抛着往下坠,就要落到阴沟里了,她便急得哎呀哎呀地叫着。这时,就见那先生快步上前,伸手一把抓住了披肩。小玉心头一阵乱跳,生怕他拿着披肩走掉了,急得正要喊,那人似乎感觉到了,他抬起头,瞧见到阳台上涨红了脸的小玉,不由笑道:“你是小玉吧?”
小玉一听声音有点熟,再瞧那人,白净脸,高鼻梁,头发稍稍长了些,一绺已搭到眼睛前面,他往后甩了一下头发,那双漂亮的单眼皮便露了出来。小玉的心跳了一下,感到那神态有些熟,像在哪里见过。现在听他在叫自己的名字,小玉就更呆了,奇怪地问:“先生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低了一下头说:“我叫陈荒野。听姚小姐说起过你。”
“你就是陈先生……”小玉惊喜地叫起来,正要转身,一下想起什么,又对陈先生说:“您是来找姚小姐的吧?可巧她现在不在家,出去了……”说这句话时,她感到脸一阵发烧,这扯谎的话她是说不出口的。现在一经说出,并不是为了给姚小姐遮掩,而是不想让陈先生难受。这种想法是陡然而生的。因为她觉得姚小姐对不住陈先生。陈先生也没有必要看到那一幕。但小玉的心还在怦怦直跳,她害怕陈先生还会上楼来,他毕竟没来过这里。不等陈先生发话,小玉就抢先道:“我马上下来,不劳您上来了。”说着就急忙往楼下跑。
她住在三楼,慌慌张张地从后门拐了一大弯出来,见陈先生果然还站在原地,正笑眯眯地等着她呢。
小玉嘘了一口气,再慢慢走到近前,才觉得陈先生的个子蛮高的,愈觉得自己瘦得像只小鸟。她低着头,不敢再瞟面前的男人,怕他看到自己羞红的脸。
陈先生将披肩递到她手里说:“我今天有事路过这里,本想上楼去看看,姚小姐却不在,太不凑巧了。”
小玉客气道:“还是上来坐坐吧。”
“不了,”陈荒野摇摇头,“我得赶回报社写稿。改天再登门拜访吧。”
小玉紧绷的弦似乎松开了,见他手上握着那本《红楼梦》,不禁噎了一声:“这书你果真买了?”陈荒野见她盯着自己手上的书,便笑道:“你是跟我争这本书,才弄掉东西的吧?”见小玉脸红了,他走过来,把书递给她说,“拿去看吧。”
小玉不敢接,“那怎么行?”她连连摇头说。
陈荒野说:“我家里还有一本,我呀见了好书就想买,今天碰巧遇上了,既然你喜欢,算我送给你的。”
小玉还在迟疑,陈先生已经将书塞到她手里,然后微笑着向她挥了挥手。
小玉捧着那本《红楼梦》,想说一句什么,可喉咙口堵着,只能红着脸道了声谢谢。她呆呆地目送着陈先生离去,忽地想起什么,追上前问:“陈先生,你们报社可以帮忙找人吗?”
“可以呀,”陈先生回转身问,“你要找谁?”
“我母亲……”她吐了吐舌头说。
“你母亲?”陈先生闪过一丝疑虑,随后点了下头:“行呀,回头你到我报社来一下,我帮你登一个寻人启事。”
小玉瞅着他匆匆的背影,一忽儿就拐进小巷里不见了。往回走时,她望了一下楼上的窗户,不巧与窗帘后偷看的姚小姐对上了眼,顿时吃了一惊,原来她也听到了陈先生的声音。
刚上楼梯口,正碰见王经理挎着格子西服从屋里出来,姚小姐跟在身后。王经理一见小玉,便停下脚步问:“小玉,我一来你总不在,是躲着我吗?”小玉赶忙低下头怯怯地站着。王经理凑近小玉,几乎把唾沫喷到她的脸上:“小玉,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小玉退了退,一缩身子闪进屋里。王经理一愣,随之脸色刷地变了,转身也要跟进屋去,幸亏被姚小姐一把拉住,忙着打圆场说:“你大人大量,跟个小丫头计较什么。”
姚小姐把王经理送到楼梯口后,又走到小阳台向楼下的王经理招手。回头见小玉在侍弄那条羊毛披肩,一下注意上了。小玉见姚小姐目不转睛地盯着披肩,心里一慌,赶忙要往被窝里藏,哪知姚小姐已经开了口:“让我瞧瞧。”说着走过来一把将披肩攫在手里,又摊开来细细地看。那披肩是墨绿底子,仿佛一汪深潭,其间相偎着一对五彩鸳鸯,几个活泼可爱的小鸳鸯环绕在周围,正快乐悠闲地嬉戏着。姚小姐简直看呆了,惊问道:“这是鸳鸯锦嘛。小玉,你是哪里得来的?”小玉低着头答:“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姚小姐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刚才好像听到……你要找母亲,你母亲不是去世了吗?”小玉摇摇头说:“不是她,是另一个。”
“你还有两个母亲?真是稀奇。”姚小姐心不在焉地说着,摆弄了几下披肩,就围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便在梳妆台前比试起来。
“哎呀,真漂亮,我可取不下来了。”姚小姐左右扭动着说。
小玉见姚小姐两眼放光,在镜子前饶有兴致地做着各种造型,心里不由得发沉,知道那披肩可能有去无回了。果然,她听到姚小姐喜滋滋地说:“小玉,我戴着蛮好看的,你就送给我好了。”
小玉一时答不上话。那条披肩还是养母去世前交给她的,说是她生母的东西。她一直放在自己那个布包里,怕生了虫子,今天才拿出来见见太阳。不想就被姚小姐看见了。她咬了咬嘴唇想说不字,可又说不出口。但是要让她马上答应姚小姐,也不那么容易。这可是她寻找生母唯一的证物,给了人家,她也就没指望了。
姚小姐见小玉没有反应,便瞪起了眼:“小玉,你舍不得给我是不是?想我是怎么对你的吗?小气鬼!”
小玉涨红了脸,她用手来回地搓着衣襟,但喉咙里还是出不了声。姚小姐哼了一声,随后进了她的屋,在五屉柜里翻动了几下,找出一条乌红开司米围巾,抖了抖丢到小玉的床上。
“这条围巾给你带吧。也算公平合理。”说完又扭到她屋里照镜子去了。
小玉扫了一眼那围巾,心里只觉得憋闷。她赌气想把围巾退给姚小姐,终究还是没有胆量这么做。姚小姐是她的主人,她的整个人都是姚小姐的,何况一件东西?如果为此惹恼了姚小姐,将她赶出去,她还能到哪安身呢?从某种意义上说,姚小姐其实还算是她的一个恩人呢。
小玉当然忘不了半年前误入赌场的经历。
那时她刚从汉阳乡下来到汉口,为的是寻找自己的亲生母亲。初来乍到,小玉眼见那些高大洋气的楼房,车水马龙的街道,一时傻了眼。养母只告诉她的生母家姓王,住在汉口的租界里,具体是哪个租界也不清楚。可是王姓又是个大姓,在偌大的租界可谓有上千户人家,究竟从哪里找起呢?好在养母还有个亲戚住在方正里,要小玉暂且寄住在亲戚家,再慢慢打听。可是当小玉找到那家亲戚的住址,人家却为了躲债跑了,惟一的两间房也被债主收为己有。小玉投奔无门,一时又没亲戚的音讯,便急得直掉眼泪。隔壁邻居得知她是原房主的亲戚,本是来投靠的,就劝小玉先把房子租下来,等亲戚回来再想办法赎回,也免得让别人占用了。小玉想想也是,一来她得以安身,二来她也算是帮了养母的家人。就决定去找那债主。却没想到,债主竟是赌场里的庄家,亲戚也是因为赌钱输了才把房子抵押出去的。
那庄家听到有位乡下姑娘来找他租房,本不太在意,再一瞧姑娘长得水葱似的,顿时就来了精神。他嘿嘿笑了两声,便狮子大开口,将房租又往上提高了五成。小玉的脑子顿时涨大了,这么一涨,她哪还租得起呢?庄家却说是便宜租给她的,现在钱不值钱,房子当然是一天一个价。任凭小玉怎么求情也不松口。小玉只得怏怏而退。不想到了门口又被庄家叫住了。庄家走到她跟前,小声问道:“你真没地方住?”见小玉点了下头,他便说:“这样吧,你实在想租那房子,也有个办法,”见小玉疑惑地望着他,便指了指那些赌得正酣的人说:“那可是一个生钱的好去处,赢了,不说租下那房子,就是赎回也是眨眼的事。你何不去试试?”
小玉听得怔了怔,咬着嘴唇低头想了一下,问他:“那要是输了呢?”
庄家几分诡秘道:“告诉你一个诀窍,在赌场上不能想到输,只能想赢,心里默念着一定会赢,就真的赢了。我就是这样起家的。明白吗?看你是个姑娘伢,别人我是不会告诉的。何况,一般女的上去都会赢钱,少有输的。”
小玉被他这么一鼓动,心里就有些活动了。想结果总是两种可能,不是赢就是输。说不定自己真赢了呢。这样不仅救了亲戚,连养母给的体己也能留着了。她看了一会赌得最火的摇宝,上面就两粒骰子,一副宝缸,缸内分成了单和双,前面为双,后面为单,过程似乎也简单。她就决定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