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邓保罗主动打电话给杜文丽,约她礼拜天到中山公园划船去。杜文丽此时对他已是可有可无了,不过也愿意有人惦记着她,毕竟邓保罗作为护花使者还是有面子的。她也不愿闲着,也爱玩,但是这回她不想再便宜了邓保罗,要他用车来接她。邓保罗那天已领教了杜小姐的脾气,心里多少有些耿耿于怀,但想到是第一次,何况也是特利森过分了,这次约她,也是想弥补上次的不快,更主要的,还是想增进彼此之间的了解。因此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下来了。
到了礼拜天,邓保罗果然如约而至,就在杜小姐居住的弄堂口等她。杜小姐自然要迟缓些,一直在窗户边的镜子前打扮着,也不时地瞟一下弄堂口那个焦急的身影,脸上便露出一丝自得的笑容。母亲见她故意磨蹭,看不过眼,便责怪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就学着摆弄人了,可别自作聪明,到时后悔莫及!”杜文丽翻了一下眼睛说:“男人就该这样对他,越不容易得到的,他就越爱得慌。”母亲便哼了一声,不再理她。等杜文丽再回头看外面时,眼睛一下子睁圆了,那邓保罗身边竟多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他正跟章月明亲热地谈着呢。杜文丽脑子一蒙,他怎么会认识章月明呢?而且像是很熟的样子。杜文丽向来对自己的魅力有足够的把握,从来没想过爱自己的男人也会去爱别人。她本来对邓保罗还不是特别上心,但是现在冒出一个章月明,她就不能等闲视之了。于是慌忙换了鞋,就奔下楼去。
章月明还站在那里没走,可能已知道他们要去哪了,所以等杜文丽一来,她就嚷道:“你磨的时间也够长了,这么热的天,看把人家邓先生等得满头是汗。”杜文丽便说:“他来得早,可不能怪我晚,我也是慌得连早饭没吃就赶出来了。”邓保罗连忙说:“你没吃早饭不要紧,我已带了面包和蜜桃,等下够你吃的。”说着就要招三轮车过来,又看章月明还站着不动,只得说:“要不你也一起去吧。”杜文丽一听这话,就瞥了他一眼。章月明知道邓保罗不过是客气话,但一看杜文丽显出不悦,心里就有几分窝火。想你杜文丽那点小伎俩谁不知道?对人家邓先生不过是耍着玩。我可不能太让你称心了,鱼也要,熊掌也要,所有的好事都让你给占全了。于是就答应道:“既然邓先生邀请,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便上了杜文丽那辆车,邓保罗自知失言,虽心中懊悔,也只能作罢。
中山公园实在是游玩的好处所。三个人到了那里,看见里面假山峥嵘,曲径通幽,绿水潺潺,鸟语花香,顿觉心旷神怡,刚才的不快便消散了不少。邓保罗发觉杜小姐还像上次那样对他不冷不热,心想一定是刚才答应要章月明来,让她恼了火,越发就小心翼翼,对章月明也不敢说过多的话。至于章月明呢,早已把准了杜文丽的脉,知道她心里所想,也就投其所好。就抽着空隙跟杜文丽大谈特利森,说特利森昨天又约她跳舞,只跳了一圈就下来了,她只好就陪他说话。特利森却向她诉苦,说跟太太的关系一直不好,到中国来本也是想逃避太太,没想到太太非要跟了来。还说他太太有病,他们很长时间没有性生活了,过得很痛苦。杜文丽就问:“他想过离婚吗?”章月明说:“他当然想呀,可是他太太神经出了点问题,他一时不敢贸然提出来,怕伤着了她。”章月明后来还说特利森好像爱上了一个中国姑娘,一直想再见到她。杜文丽听了,心里便像浸了蜜,知道特利森说的一定就是她了。由此对章月明也不像刚才那样地冷淡,一时热乎得形影不离。
他们在花间树下漫步了一阵,邓保罗就带她们去人工湖里划船。上船后,邓保罗就充当了舵手,双手奋力地划着桨。章月明要帮他,他却不肯,说不能让女士累着了。章月明便有些感动。其实她哪里知道,邓保罗正想在杜小姐面前表现一番呢。何况绿树碧波之间,有两位漂亮小姐陪伴着他,一个俏丽如花,一个香艳含春,早把他迷得神魂颠倒,自然有使不完的劲了。
这期间,章月明还是感觉到邓保罗确实是喜欢上了杜文丽。因为邓保罗跟她说话时比较随便,表情也比较自然,但对杜文丽就不一样了,对她似乎没多少话,但话一出口,又像是心里打了好几个转才出来的,生怕冒犯了什么。眼睛看杜文丽的时候也是愣愣的,像痴了似的,有时见章月明观察他,才慌忙避开。章月明又感到了失落,男人怎么就这么贱呢?你对他好,他不当一回事。你不对她好,他反而巴巴地贴着你。她原以为邓保罗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他也脱离不了窠臼,犯起傻来也是一样。她恨不得大喊一声,把真相全告诉给他。
此时的杜文丽确实是最幸福的人,她一直感受着邓保罗的爱。虽然有章月明在场,但他那磁场的热力一直在辐射着她,她都快受不住了。平心而论,邓保罗是有魅力的,除了不舍得花钱外,他还是很会呵护人的。何况说起话来风趣幽默,跟他在一起也确实过得很快活。另外,她也感觉到章月明很喜欢他,这就更牵动了她的心。女人对男人的爱常常是在女人间的妒嫉中激发出来的,杜文丽和章月明现在都犯了这个毛病。
邓保罗感觉到了这一点,自然是兴致倍增。划完了船,他又请她们在茶座里喝茶。趁杜文丽上厕所的功夫,章月明就忍不住说:“看样子你是坠入情网了。”邓保罗一下红了脸,说:“你不觉得她好吗?”章月明便道:“就因为她漂亮吗?”邓保罗说:“这是自然。感情这东西说不清楚,看那么一眼就喜欢上了。”章月明听了便冷笑道:“如果人家不喜欢你呢?”邓保罗一愣,随即笑道:“不可能。杜小姐不会是那样的,这怎么可能呢?”章月明笑道:“说你傻你又不承认。到时你就会明白的。”邓保罗看了她一眼,也没再做声。
这时杜文丽过来了,一看邓保罗像有心思,便有点纳闷。章月明看自己该说的都说了,她今天的目的也已经达到,再呆下去,恐怕真要讨人嫌了。于是就说要去德明饭店赶一场舞会,要先走一步,要两人继续玩好。邓保罗心里不爽,也没说留她。杜文丽看她鬼鬼祟祟的,自己一来就说要走,心里也起了疑,也没答应一声。弄得章月明灰溜溜的,心里就越发记恨杜文丽了。
章月明一走,邓保罗再也忍受不住,一把握住杜文丽的手,定定地看着她,激动道:“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念你,你……你想我吗?”
杜文丽也被感动了,今天和邓保罗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她真的有些喜欢上这个男人了。但心里又不想这么快地让他得到满足,就故意说:“我还不知道,也许我们再长一段时间……”她还未说完,邓保罗的脸就阴沉了下去,悲哀道:“你果然不喜欢我。我可真是个大傻瓜。为了那天晚上的事,我已经不在美孚干了。”杜文丽大吃一惊,便问:“你不在那干,找到其它地方了吗?”邓保罗摇了下头说:“还没有。我不想再到外国公司干了,太憋气。我准备到你们四明银行去试试。”
杜文丽没想到邓保罗会作出这种选择。他离开美孚这么大的公司,自己又正处在上升势头,不说可惜,难说对个人前途也会造成不小的影响。再说其它的公司也很少有超过美孚的。战后的美国已成了世界首富,她最想去的国家也是美国。她之所以愿意与邓保罗交往,一大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他有美孚这张金字招牌。不管他想不想去美国,能不能去美国,在这个公司里,起码机会要比一般人多得多。何况他坐的位置也不错。现在这张招牌突然失去了,他对她的吸引力无形中就消减了不少。因为她一直是巴望出国的。只有到美国那样的国家,她才能很快地过上梦想的幸福生活。其实她也不是真想跟外国人结婚,毕竟跟外国人在语言、习惯等方面存在着不少差异。她还是想跟中国人一起生活,当然首要的条件是能够带她出国。邓保罗本该是上佳的人选,她也是想跟他培养感情。可是现在,感情的基石突然坍塌了,此刻的邓保罗已经失掉他头顶上那道耀眼的光环,就像一个落魄的丧家犬,让她觉得可怜和可厌。她早已忘了那天晚上的羞辱,也就不会去想邓保罗辞职的原由了。只觉得这人做起事来怎么如此莽撞呢?竟然还想到她们四明银行去。他不知道四明银行受花旗、汇丰等银行的挤压,已经危机四伏,苦不堪言。她也是因为这些,才想着早点离开。可这家伙现在却想着往里钻,真是傻到家了。于是劝他道:“我希望你慎重行事,不要为一点事就辞职,现在工作都难找。四明银行也是问题成堆,不见得就比你那里好。”邓保罗却固执道:“我主意已定,你就不要再说了。”杜小姐便冷笑道:“那就没有办法了。”
又坐了一会,杜文丽看时间已快到中午,她可不想呆在这里跟他一起啃面包,就提出要走。邓保罗看她已显出烦躁,也就没再挽留,就陪着她一起出来了。到公园大门外,他们就分了手。杜小姐想他们可能不会再有下次了,脸上还是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向邓保罗挥手道别后,她自己就叫了一辆三轮车,便绝尘而去了。
杜文丽回到家里,想着刚才的事,心里还是不舒服。邓保罗是她的底牌,有他作后盾,她如果有机会接触到洋人,比如特利森什么的,她就会从容得多了。就是跟别人谈不成,最后也可以回到邓保罗身边来。可是现在这张牌突然失去了,让她多少有些惶惑,觉得希望也变得渺茫起来。毕竟洋人不是那么容易接触到的。章月明说用邓保罗做跳板,也是恰如其分。可现在邓保罗不能再做跳板了,她就得去物色另外的跳板才行。可是谁又能担当这个角色呢?
正想着,陈汉珍端着菜碗进来了。杜文丽扫了一眼桌上的几样菜,一盘辣椒炒竹叶菜梗,一盘蒸茄子,一碗葱花紫菜加酱油冲的“神仙汤”。便皱着眉说:“怎么没一点肉?每天吃这些,肚子里的油水都刮尽了。”陈汉珍一听就不耐烦道:“真是不当家不知做家的艰难,现在钱不值钱,你爸爸给我那几个够什么?你的工资我可是一分都没看到,能吃到这就算不错了。”杜文丽被母亲呛得出不了气,只得拿碗去添饭。可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便把饭碗一撂,拿起一本张恨水的小说看着。陈汉珍见她又剩那么多饭,要在平时,她就会把剩饭扒到自己碗里吃了。可是今天陈汉珍也有气,从早上杜文丽出门时就看出动静来了,知道她是耍着人家玩。陈汉珍从过街楼的窗户里也看了一下邓保罗,觉得那小伙子不错,也很高兴。杜文丽在家里娇惯了,小姐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大,瞧不起这个,看不惯那个,总以为自己是皇帝的女儿,谁都不放在眼里。陈汉珍有时也烦,就巴不得她早点嫁出去,省点心。今天见她要出去约会,看邓保罗配她姑娘自是没得话说的。因此陈汉珍就巴不得这件事能够成。可是杜文丽却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陈汉珍就着急了,知道她的心还在晃荡。果然,到了中午,就见她丧着脸回来了。一看就知道跟人家谈崩了。陈汉珍就忍不住跟杜大华说了这事。杜大华哼了一声说:“你跟我说,我能怎么办?强迫她跟别人结婚?以那小姐的脾气,她现在还听我们的?”陈汉珍便白眼道:“还不是你惯的。”杜大华也瞪起眼说:“我惯?你才惯呢。”夫妻俩争了几句,过后又唉声叹气了半天。现在陈汉珍看杜文丽又歪在床上不吃饭,又气又急,便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上的书,嚷道:“把饭吃完再看,哪有每天剩饭的。”杜文丽一看姆妈抢她的书,头一扭道:“我吃不进去,你就让我饿死得了。”她姆妈看她一点不听话,还歪犟,越发来了气,就骂道:“你要死莫死在我的面前,江里没有盖盖子。”她这话一出口,杜大华就马上制止道:“有你这样说话的?过分了吧。”杜文丽见父亲向着她,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哭道:“好,你要我死,我就去死给你看,反正这个家我也呆不下去了,也受够了!”说完就往楼下跑去。屋里的人一下傻了眼,她姆妈缓过神来,看杜文丽已跑下了楼,就急着扯她爸爸:“你还不快喊住她,这姑外婆的脾气向来是说到做到的。”杜大华便在窗户边扯着喉咙往外喊文丽。可是杜文丽哪还管她爸爸声嘶力竭的叫喊,她现在只想逃离他们,逃离这个令她不堪忍受的家。
杜文丽笔直往江边走去。一路上,她都在痛恨自己的母亲。她母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嘛,出身低微,目不识丁,总是一件老气横秋的阴丹士林褂子,头发随便一夹,从来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讲究打扮,四十岁不到就已满脸褶子。总是在菜市场要收摊时去买最便宜的菜,有时还去拣别人扔掉的菜回来,还津津乐道地讲给他们听。有这样的母亲,她还有什么高贵和优雅可言?她为有一个这样的母亲而羞耻,为体内流着母亲低贱的血而痛苦。她怎么会降生在这样的家里呢?与其跟他们这样活着,真不如死了好呀。她愤愤地想着,脸上却看不出一丝表情,更没有眼泪。她是不可能流泪的,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他们。她都觉得不值得。因为活着对别人是幸福,而对他们这一家却是煎熬,她已熬不下去,惟有去解脱了。
她终于走到汉江边上。她还不想往长江里跳,到时连尸首都不好找,汉江的水要浅些,活得不舒服,死就不能让自己太难受了。
她站在水边。此时的江面在蓝天下闪着粼粼的波光,很安详。热风无力地吹着,像是在打着瞌睡。有几只江鸥拍打着翅膀在水面上嬉戏,时而有一两条驳船突突地驶过,也有木划子无精打采地荡着,江鸥便跟在船后面的水花追逐着,有几只停在船边上,等到船上的人靠近,又一下飞翔了起来。也有几个少年在江边游泳,黑红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金属的光泽,浪花哗哗在响着,在孩子们的周围唱着歌。
杜文丽有些犹豫了。看到那些欢快的少年,她就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好像他们也跟来了似的。况且江水深不可测,她看着就害怕,还跳得下去吗?这种事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嘛。她这么年轻,还没尝过世间的幸福,就这样死了,不是太傻了吗?有道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呀。再说,她即使跳下去,如果被周围的人救起来,再传出去,那就比死了还丢人呢。杜文丽站在强烈的阳光之下,又没吃饱饭,她感到有点头晕。这么热的天,有安稳日子不过,却跑来寻死,真是贱骨头了。她突然又愤恨起来,这都是母亲逼她这样的,她不是说江里没有盖子吗?她巴不得我去死呢。她知道母亲不甚喜欢她,喜欢的是她的两个弟弟,特别地重男轻女。倒是父亲对她要好一些。现在这么一逼,她反而对家无所牵挂了。你们要我死,我就偏不死,我就要好好地活给你们看一看,让你们到头来羡慕我。这么想着,便移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