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果真在宪兵队门口停了下来。后来的摩托车见此,也跟着停下。医生下车后,把手枪别回腰间,又与刚刚下车的袁守宇握手,以表示道歉。袁守宇也拉着他的手不放,几分恭维道:“没什么,有点误会很正常。只能说明你特高班长办事谨慎,在大佐面前,我一定给班长美言几句,一路安全押送,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呀。”
俩人正眉开眼笑地说着,一边的吉普车突然发动起来,他们再一回头,那车已经飞驰而去。
特高班长的手还在袁守宇的手里握着呢,他愣了一下,马上甩开袁守宇,大叫道:“快给我截住!”
廖玉春乘坐的马车也到了近前,她看到袁守宇下了车,就准备趁林啸也下车时将他救上马车逃离出去,却见吉普车又开动了,听到那医生在叫喊,她似乎明白过来,便叫马车夫继续追赶那辆吉普车。
走出一段距离,后来的摩托车果然又追上来了,开始朝前面的吉普车开枪。吓得路上的行人纷纷逃窜,街上顿时乱作一团。马车夫回头对廖玉春说:“太太,这要出人命的,我不敢再走了,你换别的车吧。”
廖玉春便央求说:“车上坐着我的男人,我要救他。请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我会重重酬谢你的。”马车夫见她急得眼泪直流,也被感动了,禁不住说:“我兄弟也死在日本人的枪下,我只当你是个妹妹,就帮你一程吧。”说着狠狠一甩鞭子。
摩托车追得很快,有一辆已经超过了马车,枪声也更为密集。眼看就到姑嫂树的岗哨了,里面的日本宪兵听到枪声,也跑出来阻截。这时就看到林啸从车里探出头,对准追到前面的那辆摩托开了几枪,摩托车扭扭怩怩地跑了几米,就停在路边不动了。另一辆摩托车紧随其上,努力想绕过堵在前面的摩托车,又被林啸趁机打中了车轮,吱了几声僵在了一边。特高班长气急败坏地跳下车,叫嚷着:“快给我追!”
岗哨的日本宪兵堵上前朝着车内开枪,吉普车一边回击,一边加速马力迎面冲了过去。日本兵阻挡不住,只得闪在一边开枪射击。正在这时,附近那片树林里突然传来乒乓的枪响,两个冲上来的特务顿时应声倒下。原来是汉口地下党派人接应来了。特高班长便躲到一边喊:“有共党分子的埋伏!”岗哨的日本兵马上退回到沙袋后面,跟树林里接上了火。吉普车便趁着空隙冲过了岗哨。随后马车也跟着冲了过去。廖玉春刚刚松了一口气,却见吉普车停在前面不动了。她赶紧叫马车夫追了上去,到了跟前,一看司机血流满面地趴在车窗前,她便喊:“林先生,快到马车上来!”
听到叫声,就见夏宝生像狗一样滚了下来,他趔趄着奔向马车,刚喊一声:“玉春,快救我……”
紧追而来的日本兵马上朝他背后开了几枪,夏宝生张了张嘴,便闷声歪倒在地上。廖玉春一见宝生死了,便尖叫一声,跳下马车,就要奔到夏宝生的跟前。
特务们又追了上来,枪声呼啸而过。
这时,就见林啸一下探出车门,朝着冲上来的特高班长开枪还击,特高班长身子一挺,歪倒在地上。林啸随后敏捷地跳下车,飞奔到正在地上哭嚎的廖玉春跟前。
“快走!”他一把拉起玉春,就往马车那边跑。
短短十几米远的距离,在枪林弹雨的阻隔下,就如天堑那般遥远。林啸一边还击,一边掩护着玉春,两人好不容易挪到马车跟前,廖玉春突然踉跄了一下,林啸瞧见她的腿部在流血,回身要抱她上车,廖玉春却硬要他先上。他不再迟疑,赶紧跳上了马车,等他转身要拉玉春上来时,背后枪声大作,马顿时受惊了,一个腾跃,突然狂奔而去。
林啸眼见廖玉春朝前跑了两步,突然身子一抖,便往后仰去。
“玉春——”
他悲怆地叫着,泪水一下涌了出来。依稀觉得那个倒下的女人像是叶培兰,她又在自己的眼前重现生死的一幕。那个夏家客栈的女人廖玉春,让他曾经的爱人得以再现,她俩真的合二为一了。
马车夫极力控制着那匹受惊的马,跑出百米远的地方,才终于将其制服了。等马车调转头,准备再去救起地上的玉春,却见一辆摩托车急速地开了过来,到了廖玉春倒下的地方,便戛然停住了。车上下来的是一个小个子男人,他凝视着地上的玉春,缓缓脱下了帽子。
“那男人是她的什么人?”马车夫惊奇地问道。
他想了想说:“是朋友。”
他想告诉马车夫,这次行动就是在这个朋友的帮助才得以实施。他本来做了日本人的走卒,但经过争取,特别是新四军战士刘三的惨死,让他受到深深的震撼,他便爽快答应协助这次行动。
此时,他看到袁守宇正抱起地上的玉春慢慢走向摩托车,随后,摩托车便突突往回开去。车后扬起一股尘土,把他的视线给挡住了。他无法再看到玉春的身影。他就这样与她永别了。
痛苦之中,他开始陷于了深深的自责。此次代价太大,他们已经牺牲了一名战友,一名内线,还有一位姊妹,打击敌人的计划不得实施,还迫使根据地被动转移……造成这一切的原因,竟是他的一次用人不当。而这个惨重的代价,却需要用几年的时间才得以恢复,有的还需要更长,有的却是一辈子的痛。因为生命不可再来,惟有让活着的人在痛苦中得到教训。
至此,他没有告诉马车夫。他要保护好袁守宇。他想自己再回来的时候,袁守宇不仅仅只是朋友,而是他的伙伴。他相信会的。因为夏家客栈的那个女人,已经像神女一样地抚过了他的灵魂。爱,是会让一个人重生的。
正如林啸所想,袁守宇后来真的成为了他的战友,接替了那位牺牲内线的工作,为襄河新四军送去了不少情报。在接近胜利的一九四五年,却因一次行动不慎暴露,被宪兵队识破,后惨遭杀害。
八月十五日,日本终于无条件投降。汉口的大小街道,人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
昌年里的戚太太从潘记理完发回来,便带着儿子大宝前往黄陂街的徽香园,她要三妮子转告远在徽州的香榧,说天下太平了,要香榧和柴佑生一起再来汉口生活。
裕昌实业公司里响着一片欢歌笑语,在一间办公室里,老板沈季昀正在给山西的郑永昌写信,他邀请郑永昌来汉口磋商,他正在为郑氏瓷器在汉口打开市场作一系列的准备。
查文熙作为接收大员坐着轿车也抵达了汉口,他穿梭在各个受降地点,或出现在不同场合的庆功宴会上,忙碌的间隙,那双哀怨的眼睛又浮在眼前,搅得他无法安身。便抽空去了一趟龟山,可是寻了半天,也没找到那座孤坟。
此时,林啸却带着他的部队转战武汉,担负肃清拒降日军和汉奸组织的艰巨任务。
有人惊奇地发现,一身戎装的白梅生也在那支部队里。这时的她,已经是新四军的一名干部了。她是那么的英姿飒爽,骑在马上,就像戏里那威风凛凛的梁红玉一样。
在欢庆胜利的人群中,有一位敲着腰鼓的女人突然停了下来,她痴痴地看着梅生,泪水已模糊了两眼。她想喊住梅生,告诉她舅舅、舅妈都还健在,是她一直在照顾着。她还要告诉梅生,董运琛已经死了,他是在汉口沦陷时去重庆的一条船上被炸死的。她没有跟董运琛结婚。她后来在国货公司里做事,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可是不等她开口,梅生便一晃而过,她再喊出声时,周围的声浪一下盖过了她,梅生已经远去了。她哭着追赶上去,大声叫着梅生的名字。梅生回过身来,看清是表姐锦琳,她激动地挥手喊道:“表姐,我会很快回来的,等着我吧!”
锦琳站住了,可泪水还在断了线似的往下淌。她便安慰自己,梅生用不了几天就会回来了,这是好事呀,还哭什么呢。她要做的事,就是赶紧把这个喜讯告诉给舅舅、舅妈,让他们准备好一切,等着梅生回来团聚。舅舅、舅妈的头发都已经全白了,这都是思念梅生成这样的。现在总算熬到头了。想到这些,她也顾不得打腰鼓了,直往舅舅家跑去。
可想而知,等待了八年的白家夫妇会是怎样的高兴。不到两天,他们便慌着上街买菜,杀鸡炖肉,准备梅生所有爱吃的东西,盼着她的归来。
忙碌的时候,白太太又忍不住要锦琳复述那天的情景,梅生是胖了还是瘦了?锦琳就会说:“不胖不瘦,更好看了!”白太太听了,就像含了蜜糖一般。
做好一切,白家夫妇就开始数着日子,一天,两天,三天,他们将做好的菜热了又热,自己却舍不得吃。等到馊了,又去买来重做。到第十天时,还不见梅生回来,他们就开始着急了。日本人都投降了,怎么还不见回来呢?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白应祺就有点魂不守舍了,但还是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仗都打完了,八年都过来了,不会有什么事的。可能是其他的事情缠住了,过两天她就会回来的。这么想着,那一天的等待就变成了一年的等待。
然而,梅生果真是出事了。
在一场清剿结束时,梅生发现一名日本军官正要切腹自杀,她喝令制止不成,便上前拦阻。那军官突然疯了一般,端着刺刀迎面向梅生扑来,她躲闪不及,不幸身受重伤。当林啸从血泊中抱起梅生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但嘴唇还在动,林啸从她那细若游丝的声音里,听出了这样一句:“怀民哥……我可以去……见你了……”
梅生闭上眼睛的时候,白家夫妇正在邦可西饼店为她订做一个蛋糕。此时,她离二十五岁生日只差两天。
沈锦琳后来一直照顾着白氏夫妇。母亲去世后,她就干脆搬到舅父舅母这里居住。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有一回,她在弄堂口碰见了杜文丽,惊奇地发现,过街楼杜家那个精怪的小女孩一下子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