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再好,还是他乡。
因形势所迫,林徽因不得不暂住昆明,山色倾城,繁花缭绕,也留不住她的念,她的想。她的心,早已飞回北平,那个装着她一生最快乐时光的地方。
1946年夏,北平清华园迎回了暌别北平九年之久的林徽因,结束了她贫病交加的流亡生涯。她做梦似的,踏上这块魂牵梦萦的土地,贪婪地看着,闻着,吸着,抚着,摸着,记忆像断了线的珍珠,在时光的缝隙里蹦跳开去,再也串不起了。流年倾泻,她青嫩的肤色和黑发呢?她活泼矫健的身影和飞扬的笑声呢?她葱茏的话语和葱茏的日子呢?古老的城墙下,护城河的水仍在日夜不倦地流;蓝天上,依旧有白鸽的影子,一掠而过;北海的荷,还是开得一如从前,朵朵红粉乱溅,如她二十岁时的模样。然她回不去了,镜里朱颜改,故土不堪回首月明中。
日子却翻开新的一页,每触摸一下,簇新的气息,就从指尖直抵心底,让人忍不住要为它欢歌。
她和思成住进了清华园新林院8号,这是清华的教授楼。这里草木蓊郁,院落宽敞清静。老朋友们也都住在附近。
梁思成被聘任为清华大学建筑系主任。他在建筑方面多年的努力,让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建筑家,他不仅得到教育部的高度重视,而且其影响波及大洋彼岸。美国的耶鲁大学对他发出邀请,请他去做访问教授。普林顿大学也邀他去参加“远东文化与社会”国际研讨会。外交部则推荐他出任联合国大厦设计顾问团的中国代表。不久,他赴美考察。
林徽因因身体缘故,“赋闲”在家。
梁思成一走,开办新系的诸多工作,便都落到她头上,她不亦乐乎地为之操劳着。
西窗摇红,树木扶疏,她和她想望的生活在一起,情深意重。一个日子恨不得掰成两个来使,还是嫌时光流转太快。病床被她当作了工作台,白天,她半倚在病床上,会见同事、朋友和学生,和他们谈工作,谈建筑,谈文学,谈理想……她神采奕奕,滔滔不绝。光阴九年,徘徊无依,多少话搁在那儿长了草,剩余的生命,她要争分夺秒。
她的“生机勃勃”,很容易让人忽略,她原是一个重症病人。老家姑娘林洙想来清华求学,第一次走进清华园新林院8号,怯生生地登门拜访她。那时,她刚做了肾切除手术,肺结核病已到晚期,医生说她去日无多。当她出现在林洙面前时,林洙虽说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吃了一惊,小姑娘后来说,再没见过比林先生更瘦的人了。
她却轻描淡写,甚至带着诙谐地看待自己的病,她对林洙说,对不起,早上总是要咳这么一大阵子,等到喘息稍定才能见人,否则是见不得人的。她微笑着仔细询问了林洙的考学情况,食宿情况。当得知林洙住的地方很不方便时,她亲自为她安排住宿。随后,她和这个小姑娘聊起北平来。话匣子一经打开,就收不住了,她兴致勃勃对林洙介绍起北平的建筑布局,林林总总,如数家珍,一说就是两三个小时。
小姑娘告别出来时,还兴奋得恍若在做梦。几十年后,林洙在回忆录中,提及她和林徽因的这段交往,依然忍不住要踮着脚仰望:
我承认一个人瘦到她那样很难说是美人,但是即使到现在我仍旧认为,她是我一生中所见到的最美、最有风度的女子。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充满了美感,充满了生命,充满了热情,她是语言艺术的大师,我不能想象她那瘦小的身躯怎么能迸发出这么强的光和热。她的眼睛里又怎么能同时蕴藏着智慧,诙谐,调皮,关心,机智,热情的光泽。真的,怎能包含这么多的内容。当你和她接触时,实体的林徽因便消失了,而感受到的则是她带给你的美,和强大的生命力,她是这么吸引我,我几乎像恋人似的对她着迷。
一屋的兴高采烈,那些建筑的音符文学的音符理想的音符在飞。然待来客一走,林徽因再支撑不住,软软地倒下。所有强撑的光华,瞬间黯淡。夜是那么的长和难挨,她不停地咳喘,疼痛似蚂蚁啃骨头,让她发出呻吟。一声声,落在夜的黑里头,在夜色里消融。一俟白天,一夜的辗转疼痛,再不见痕迹,她又变得异常活跃与兴奋,精神饱满地迎接来访的青年学生和教师。
什么才是真的人生?她说,是一首曲子,她是歌唱的;她说,是河流,她是条船,一片小白帆。而我要说,人生是开在她胸前心跳里的一朵花,她用她全部的智慧、热情、爱和信念浇灌着它,使它永远鲜活着,绚烂着,炫亮了这个世界的眼。有人说,林徽因之后,再无林徽因。她成为这个世界的绝版。
生命是一场泅渡,由此岸,到彼岸。
多数人此岸寻常,一路无波无浪,无险无难。像轻尘落进水里,寂然无痕,也是一生。这多少有些空白得无趣。
上苍给林徽因设计的路上,遍布荆棘,她每走一步,都得烙下血的痕。她忍受疼痛的同时,也书写下生命的辉煌。
1947年冬,结核的病毒入侵了她的一个肾,得动大手术切除。她不得不暂放下工作,听话地住进医院,做全面检查,等待手术。凛冽的风,拍打着医院狭长的门窗,前庭水泥铺成的巴罗克式的台阶和通道上,飘落一点两点枯叶。她也像一枚挂在树梢的枯萎的叶,将落未落,再架不住一丝风吹。
尽管生死未卜,她还是以一贯乐观的口吻,告诉费慰梅她住院的事:
我应当告诉你我为什么到医院来。别紧张,我只是来做个全面体检,做一点小修小补——用我们建筑术语来说,也许只是补几处漏顶和装几扇纱窗。昨天下午,一整队实习和住院大夫来彻底检查我的病历,就像研究两次大战史一样。我们(就像费正清常做的那样)拟定了一个日程,就我的眼睛、牙齿、肺、肾、饮食娱乐和哲学建立了不同的分委员会。巨细无遗,就像探讨今日世界形势的那些大型会议一样,得出了一大堆结论。同时许多事情也在着手进行,看看都是些什么地方出了毛病;用上了所有的现代手段和技术知识。如果结核菌现在不合作,它早晚也得合作。这就是逻辑。
这就是林徽因,如蚌育珍珠,痛是自己的,呈现给你的,永远是她的光华明朗,风清月白。
手术很成功。虽然因她体质太差,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伤口才勉强愈合,但这足以让她对上苍感激万分,她走过人生的冬天,又侥幸回到春天。生命如雪融之后,柳枝上一抹鹅黄的新芽,重新起程。
梁家的茶会,又恢复正常。每天四点半,准时开始喝茶。茶客中,老朋友金岳霖是从不缺席的。张奚若夫妇、周培源夫妇和陈岱孙,也是常客,清华、北大的教授也占了一席。林徽因依然是茶会的中心,不管谈论什么,都能迅捷抓住大家的注意力,她的语言又俏皮又活泼,格外动听。
一次,她谈到苗族的服装艺术,着着实实让大家吃了一惊,她简直是个行家啊。从苗族的挑花图案,到建筑的装饰花纹,她都一一道来,还顺便介绍起我国古代盛行的卷草花纹的产生与流传,中国的卷草花纹实际上来源于印度,而印度的则来源于亚历山大东征。
梁思成的话不多,他总是微笑着,侧耳倾听徽因说话,不时帮徽因挪挪靠垫,以使她坐得更舒服一些。或者,捉住徽因一只手,轻轻抚。他偶尔插上一两句,准能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林徽因也笑,苍白的脸上,泛出红晕。一路走来,风雨兼程,他们两个夫唱妇随,不舍不离。因他,她放下大小姐的身架,为他生儿育女,洗手做羹汤。因她,他无师自通,成了第一流的“护士”:他学会肌肉注射和静脉注射;他学会添煤倒渣;学会为她配营养套餐;学会做各种大大小小的靠垫和垫圈,放在她身后……亲爱的人,只要你在,就很好了。你在,整个世界就在。
曾看过一个调查问卷:假如能够选择,你最愿意生活在哪个时代?
答案五花八门。说诗经年代的有。说唐朝的有。说宋朝的有。但没有一个人选择民国时期。
那个内有军阀割据,外有强敌入侵的年代,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才华与理想,找不到立锥之地。能够活下来,已成了最为奢侈的事。
血泪成河,也只能无声无息地流。抗战的胜利,让伤痕累累的林徽因多么兴奋,她天真地以为,从此可以安享太平。谁知内战跟着爆发,她欢喜的一口气还没喘过来,眼前的大好河山,又再次面临生灵涂炭。这个才华卓绝的女子,她深深热爱这个祖国,热爱她脚下的这片土地。她和思成都曾有机会离开它,到美国去,那里有好的医疗设施,有安稳的生活环境,有优厚的工作报酬。但他们拒绝了,他们说,我们的祖国正在灾难中,我们不能离开她,假如我们必须死在刺刀或炸弹下,我们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
现实回报给他们的,却是一次接一次的鲜血淋淋,无止无境。她近乎绝望了,给远在天边的费慰梅写信,笔下字字是悲,是伤,是痛,是泪:
正因为中国是我的祖国,长期以来我看到它遭受这样那样的罹难,心如刀割。我也在同它一道受难。这些年来,我忍受了深重的苦难。一个人一生经历了一场接一场的革命,一点也不轻松。正因为如此,每当我觉察有人把涉及千百万人生死存亡的事等闲视之时,就无论如何也不能饶恕他……我作为一个“战争中受伤的人”,行动不能自如,心情有时很躁。我卧床等了四年,一心盼着这个“胜利日”。接下去是什么样,我可没去想。我不敢多想。如今,胜利果然到来,却又要打内战,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我很可能活不到和平的那一天了(也可以说,我依稀间一直在盼着它的到来)。我在疾病的折磨中就这样焦躁烦躁地死去,真是太惨了。
战争的结局,却越来越明朗,国民党节节败退,做着南撤的准备,北大、清华要随之南迁。不少人劝梁思成、林徽因离开北平,或是出国,他们没有响应。他们早厌倦流亡的日子,对即将到来的新政权有了期待。
1948年12月13日晚,北平城内响起激烈的枪炮声。梁思成和林徽因彻夜未眠,他们焦虑不已忧心如焚,外面每一声炮响,都落在他们的心尖上,他们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一点一点被蚀去,珍贵的古城,完了。
然而,让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不久后的一个深夜,几个戴着大皮帽子的解放军干部登门造访,诚恳地向他们夫妇请教,一旦被迫攻城时,哪些文物必须设法保护。来人摊开特地带来的军用地图,请梁思成在上面标出那些文物的位置。
绝处逢生,柳暗花明,是人生最大的欢喜。夫妇二人喜极而泣。
他们和相关人员一起,夜以继日,在极短的时间内,编写出《全国重要文物建筑简目》一书,交给解放军。全书共450多个条目,每个条目下,都详细注明了该文物建筑所在的地点、文物性质、建造及重修年代,并且描述了它们的意义和价值。像北平,梁思成就在下面如此备注:
世界现存最完整最伟大之中古都市,全部为一整个设计。对称均齐,气魄之大举世无匹。
林徽因最后对所有条目进行审核,她在扉页上郑重地写下这样一行字:
本简目主要目的,在供人民解放军作战及接管保护文物之用。
解放后,这本书经修订,由国务院颁布,成为研究全国各地文物建筑的“标本”。
那个冬天,北平是残破的,苦寒的,凛冽的风,刮尽城内槐树上最后一片叶子。空气中,却隐约着一种气息,跃跃的,如梁家窗前梅枝上的蛛丝,像银,像玻璃,在人的心上,闪着亮。
林徽因的心中,又蓄满向往,等等,再等等,冬天过后,便是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