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慈父,莫过于梁启超。
这个清光绪的举人,曾亲自参与了中国从旧社会向现代社会的变革,是中国历史上绝对无法忽略的伟人之一。他倡导文体改良的“诗歌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在学术研究方面,也取得巨大成就,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对子女的教育上,可谓费尽心力,既严又慈。“严”是在对他们人格的塑造上,把他们一个个培养成才华渊博又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慈”是对他们从思想到身体的关注和呵护,他甘愿低到尘埃,只当一个父亲,纵使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
在他的一手促成下,林徽因和梁思成终成眷属。他又倾尽资力,助这两个孩子游欧度蜜月,他给孩子们谋划路线,事无巨细:
你们最主要目的是游南欧,从南欧折回俄京搭火车也太不经济,想省钱也许要多花钱。我替你们打算,到英国后折往瑞典、挪威一行,因北欧极有特色,市政亦极严整有新意(新造之市,建筑上最有意思却为南美诸国,可惜力量不能供此游,次则北欧特可观),必须一往。由是入德国,除几个古都市外,莱茵河畔著名堡垒最好能参观一二,回头折入瑞士,看些天然之美,再入意大利,多耽搁些日子,把文艺复兴时代的美,彻底研究了解。最后便回到法国,在马赛上船,中间最好能腾出点时间和金钱到土耳其一行,看看回教的建筑和美术,附带着看土耳其革命后的政治(替我)。(关于这一点,最好能调查得一仙人部极简明的书(英文的)回来讲给我听听。)
隔的二月,新年将至,梁启超从医院回家过年,身体极度虚弱,但仍牵挂着在美的两个孩子,他给思成写信,也把一颗慈父的心,寄给了儿子:
思成,得姊姊电,知你们定三月行婚礼,国币五千或美金三千可以给你,详信已告姊姊。在这种年头,措此较大之款,颇觉拮据,但这是你学问所关,我总要玉成你,才尽我的责任……
今寄去名片十数张,你到欧洲往访各使馆时,可带着。投我一片,问候他们,托其招呼,当较方便些。你在欧洲不能不借使馆作通信机关,否则你几个月内不会得着家里人只字了。你到欧后,须格外多寄些家信(明信片最好),令我知道你一路景况。
呜呼,父爱拳拳,可昭日月。林徽因和梁思成后来在建筑上取得那样辉煌的成就,与梁启超的鼎力支持,当是分不开的。与这样一个父亲能在人世相逢,并且共走一段人生路,真是莫大的造化。
重返欧洲,对林徽因来说,意义非凡。这里,曾留下她十六七岁的足迹。那时,她还做着父亲的掌上明珠,不知世事艰难,在父亲的庇护下,尽情地做着少女绮丽的梦。现而今,她已为人妻,曾经那些轻得不能再轻的爱与忧愁,早已随风飘走。她双脚踏在现实的土壤上,用智慧雕镂她建筑的梦想,和身边人天长地久。
伦敦、波茨坦、日内瓦、米兰、威尼斯、罗马、格拉纳达、巴黎,这些地方的建筑各具特色,近距离接触那些城堡、宫殿、教堂和铁塔,让林徽因和梁思成越发感慨,建筑艺术真是太博大精深了。他们争分夺秒地对准那些建筑拍照、绘图和记录,每一处细节都舍不得放弃。游欧结束,他们积下大量的照片和数据,两个人的影像倒没留下几张。喜欢拍照的林徽因,佯装生气地对梁思成说,思成,你也太可气了,怎么就没好好给我拍一张?
梁思成笑了,幽了妻子一默,你不用拍的,你装在我心里,每时每刻。
他们的蜜月之旅,实际上是一场学术游历,这对两个人今后的工作开展,裨益良多。
梁启超病重,这个时候,他特别思念在外的儿女,他一连几封信敦促思成和徽因回国,信中详细介绍了他为他们筹划工作的事:
你们回来的职业,正在向各方面筹划(虽然未知你们自己打何主意)。一是东北大学教授,一是清华学校教授,成否皆未可知……另外还有一件“非职业的职业”——上海有一位大藏画家庞莱臣,其家有唐(六朝)画十余轴,宋元画近千轴,明清名作不计其数。这位老先生六十多岁了,我想托人介绍你拜他门,当他几个月的义务书记,若办得到,倒是你学问前途一个大机会……你们既已成学,组织新家庭,立刻找职业,求自立,自是正办。但以现在时局之混乱,职业能否一定找着,也很是问题。我的意思,一面尽人事去找,找得着当然最好,找不着也不妨,暂时随缘安分,徐待机会。若专为生计独立之一目的,勉强去就那不合适或不乐意的职业,以致或贬损人格,或引起精神上苦痛,倒不值得。一般毕业青年中大多数立刻要靠自己劳作去养老亲,或抚育弟妹,不管什么职业得就便就,那是无法的事。你们算是天幸,不在这种境遇之下,纵令一时得不到职业,便在家里跟着我再当一两年学生(在别人或正是求之不得的),也没什么要紧。所差者,以徽音现在的境遇,该迎养她的娘才是正办,若你们未得职业上独立,这一点很感困难。但现在觅业之难,恐非你们意想所及料,所以我一面随时替你们打算,一面愿意你们先有这种觉悟,纵令回国一时未能得相当职业,也不必失望沮丧……
从梁任公的这封信中,我们不难想象,当时的中国,混乱已到达什么地步。像梁启超这么有名望的人,都一再说觅业之难,那么,平民百姓家的子弟,又拿什么来安身立命?也只能不惜“贬损人格”,“不管什么职业得就便就”了。
林徽因和梁思成对国内状况,不能不担忧。特别是林徽因,她是急于要得到一份工作,好养娘亲和资助年幼的弟妹。梁启超的信,让她再无游历的心,她恨不得脚生双翼,立即飞回国内。
这时,他们又接到梁启超一封急信,告诉他们,他们的工作已落实,将到东北大学任教。梁启超在信中说:
那边的建筑事业将来有大发展的机会,比温柔乡的清华园强多了。但现在总比不上在北京舒服,我想有志气的孩子,总应该往吃苦路上走。
看完信,他们欣喜若狂。吃苦怕什么?只要有土壤,能让他们梦想的种子着地,那么,生根、发芽、成长,都是指日待见的事。
火车轰隆隆,一路向东,车窗外,掠过大片的森林和原野,林徽因和梁思成从欧洲起程回国,途经西伯利亚。车窗外的美景,与车内的状况大相径庭,车内充塞着雨水、混浊和不堪,但他们始终昂扬着一股朝气和激情,新的生活就在不远处招手,他们仰望到的,是一穹匀净的澄蓝,书写着他们的惊讶与欢欣。
一对美国夫妇查理斯和蒙德里卡,和他们同车,朝夕相处,他们对这对夫妇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在这些粗鲁的、发臭的旅客群中,这一对迷人的年轻夫妇显得特别醒目,就像粪堆上飞着一对花蝴蝶一样。除了那自然的沉默寡言以外,在我们看来他们好像反映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光辉和热情……
……他们回到了一个忽然间变得不熟悉而混乱的中国;然而他们还是决心要找到自己的位置并把他们新的技能和创造力贡献给杂乱无章的环境。他们有充满田园诗般的憧憬的时刻,其余的则让位于怀疑。
正如查理斯夫妇所说,林徽因和梁思成回到了一个忽然间变得不熟悉而混乱的中国。虽然那些青砖白墙的四合院还在。悦耳的北京话,就响在耳边。皇家宫殿依旧巍峨,那金色和蓝色的屋顶,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夺人的光芒。从景山到天坛,从玉泉塔到元代土城,再到香山,从北海到孔庙,他们一一重新拜谒,解了阔别四年的相思。哪一处都是旧日模样,唤起他们很多回忆,可又分明不是了。整个国家四分五裂,官僚腐败盛行,让他们感到震惊和失望。
这个时候,要施展他们的满腹才华,给混乱中的国家实质性的影响,已近乎不可能。好在有亲情的支撑。梁家大宅子里,因这对新人的归来,变得喜气洋洋。梁启超看着儿子和另一个“女儿”,齐整恩爱地立在跟前,他的病似乎好了大半。他饶有兴趣地翻看他们拍摄的照片,听他们讲欧洲各国的名胜和建筑,他的眼里心里,都是欢喜,孩子终于长大成人,做父亲的,除了欣慰,就是祝福了。
他给女儿思顺的信中,记述了这时的欢乐祥和:
新人到家以来,全家真是喜气洋溢。初到那天看见思成那种风尘憔悴之色,面庞黑瘦,头筋涨起,我很有几分不高兴。这几天将养转来,很是雄姿英发的样子,令我越看越爱。看来他们夫妇体子都不算弱,几年来的忧虑,现在算放心了。新娘子非常大方,又非常亲热,不解作从前旧家庭虚伪的神容,又没有新时髦的讨厌习气,和我们家的孩子像同一个模型铸出来。
梁启超对儿媳如此欣赏,足见林徽因的优秀。她身上既传统,又现代,两者择优而存,极好地相交相融,让她整个的人,就像一颗奇珍异宝,即使放在幽暗处,也能闪闪发光。
世道混乱,风霜雪雨,然亲情却照耀出一穹澄蓝。她和梁思成在亲人的温暖下,将去东北大学报到,心中的信念不倒,坚持!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