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天上地下,只剩下他一人。鸦已栖定。落日已灭亡。剩下他,孤悬于回忆和期待之间,像伽利略的钟摆,向虚无的两端逃遁,而又永远不能逸去,剩下他,血液闲着,精液闲着,泪腺汗腺闲着,愤怒的呐喊闲着。剩下他,在恐惧之后回顾恐惧,危险之前预期危险。对于他,这是过渡时期,渡船在两个岸间漂摆。这是大征伐中,一段枕剑的小小假寐。因为他的战场,他的床,他的沙漠在中国,在中国,在日落的方向,他的敌人和情人和同伴同伴。自从他选择了笔,自从他选择了自己的武器,选择了蓝色的不是红色的血液,他很久没有享受过深邃安详如一座寺院的暑假,如他现在所享受的一样,暑假是时间的奢侈品,属于看云做梦的少年。他用单筒的记忆,回顾小时候的那些暑假,当夏季懒洋洋的长着,肥硕而迟钝如一只南瓜,而他,悠闲如一只蝉。那些椰阴下的,槐阴下的,黄桷树阴下的暑假。读童话,读神话,读天方夜谭的暑假,那时,母亲可靠如一株树,他是树上惟一的果子。那时,他有许多“重要”的同学,上课同桌,睡觉同床,记过时,同一张布告,诅咒时,以彼此的母亲为对象。那些暑假呢?那些母亲呢?那些重要的伙伴呢?
至少他的母亲已经死了,好客的伯母死了,在另一座塔下,那里,时间毫无意义地流着,空间寄托在宗教的租界。是处梵呗如呓,香火在神龛里伸着懒腰。他来自塔的国度。古老的上国已经陆沉,只留下那些塔,兀自顽强地自尊地零零落落地立着,像一个英雄部落的遗族。第二次大战后,他和母亲乘汽船,顺长江东下。舣泊安庆。母与子同登佛寺的高塔,俯瞰江面的密樯和城中的万户灰甍。塔高风烈。迷朦的空间晕眩的空间在脚下,令他感觉塔尖晃动如巨栀,而他是一只鹰,一展翅一切云都得让路。十九岁的男孩,厌倦古国的破落与苍老。外国地理是他最喜欢的一门课。暑假的下午,半亩的黄桷树阴下,他会对着诱人的地图出神。怔怔望不厌意大利在地中海濯足,多龙的北欧欲噬丹麦,望不厌象牙海岸,尼罗河口,江湖满地的加拿大,岛屿满海的澳洲。从一本日历上,他看到一张风景照片,一列火车,盘旋而上庞伟的落矶山,袅袅的黑烟曳在空中。他幻想自己坐在这车上,向芝加哥,向纽约,一路阅览雪峰和连嶂。去异国。去异国。去遥远的异国,永远离开平凡的中国。
安庆到盖提斯堡,两座塔隔了二十年。立在这座钢筋的瞭望塔上,立在二十年的这一边,他抚摸二十年前的自己,自己的头发,自己的幼稚,带着同情与责备。世界上最可爱最神秘最伟大的土地,是中国。踏不到的泥土是最香的泥土,远望岂能当归,岂能当归?就如此刻,山外是平原,平原之外是青山是青山。俄亥俄之外是印第安纳之外是爱奥华是内布拉斯卡是内瓦达,乌鸦之西仍是乌鸦是归巢的乌鸦。惟他的归途是无涯是无涯是无涯。半世纪来,多少异乡人曾如此眺望?胡适之曾如此眺望。闻一多如此眺望。梁实秋如此眺望。五四以来,多少留学生曾如此眺望?珊瑚色渐渐吸入加稠的怅青,西南仍有一派依恋的余光,盖提斯堡的方向,灯火零零落落地亮起。值得怀念的小城啊。他想,百年前的战场,百年后的公园,盖提氏之堡,林肯的自由的殿堂。一列火车正迤迤逦逦驶过市中心。当日林肯便乘这种火车,来这里向阵亡将士致敬,且发表那篇演说。他预感得到,将来有人会怀念这里,在中国,怀念这一段水仙的日子,寂寞又自由的日子,在另一个战场,另一种战争之中。这次回去,他将是再度加入他的同伴,他将投身历史滔滔的浊流,泳向旋涡啊大旋涡的中心。因为那也是一种内战。文化的内战,精神的内战,我与自己的决斗,为了攻打中国人偏见的巴士底狱,解放孔子后裔的想象力和创造的生命。也许他成功。也许他失败。但未来的历史将因之改向。
但在回去之前,他必须独自保持清醒的燃烧。就如那边的北极星,冷静地亮着,不失自己的方向,且为其他的光,守住一个定点,夜色部署得很快,顷刻间,恫吓已呈多面,从鼠灰到黝青到墨黑。但黑暗只有加强星的光芒。星的阵图部署得更快,在夜之上,在万籁之上之上,各种姓名的光,从殉道的红到先知的皎白透青,一一宣布自己的方位。他仰面向北,发现大熊和小熊开阔而灿明,如一面光之大纛,永不下半旗,那角度,比国内所见的高出许多。抓住冻手的栏杵,他感到金属上升的意志和不可动摇的力量。他感到,钢铁的生命,从他的掌心、脚心上升,如忠于温度的水银,逆流而且上升,达于他的四肢,他的心脏。在一个疯狂的豁然的顷刻,他幻觉自己与塔合为一体,立足在坚实的地面,探首于未知的空间,似欲窃听星的谜语,宇宙大脑微妙的运行。一剎间,他欲引吭长啸。但塔的沉默震慑住他。挺直的脊椎,纵横的筋骨,回旋梯的螺形肠,挣扎时振起一种有秩序的超音乐。寂寞啊寂寞是一座透明的堡,冷冷地高,可以俯览一切,但离一切都那么遥远,鸟与风,太阳与霓虹,都从他架空的胸肋间飞逝,留下他,留下塔,留下塔和他,在超人的高纬气候里,留下一座骄傲的水晶牢,一座形而上的玻璃建筑,任他自囚,自毀,自拯,或自卫。
[鉴赏]
余光中(1928~),福建永春人,生于南京。主要散文集有《右手的缪斯》、《记忆像铁轨一样长》、《凭一张地图》、《隔水呼渡》、《逍遥游》、《望乡的牧神》、《焚鹤人》、《听听那冷雨》、《鬼雨》、《余光中散文集》、《青青边愁》等。
这篇散文,作者通过写孤高的“他”黄昏登塔眺望之所见所思,反映出四十年代后期留学海外的中国学者的孤独寂寞的处境和心境。文章洋洋洒洒地写了五千多字,字里行间饱含着海外学者的拳拳爱国之心。
文章虽然以较多的笔墨写他为洋弟子们散去而黯然伤情,但那仅是一个善感的老师送走他的一批批学生常有的情感经历,短暂地,如一阵云彩掠过心野。文章着重表现的是他心灵深处的故国之思以及对情人的渴恋。他伫立大西洋岸边引颈西望,目断魂销是耸立着的泰山,流淌着的黄河,那世界上最可爱最神秘最伟大的黄土地,还有那“东方的温婉”。他血管里沸腾着炎黄子孙的血,他胸膛里燃烧着一颗中国心。本文的情感闪耀着龙的光,而这深沉的家国之思是那些金发碧眼活泼好动的洋弟子们所未理解的,疏远和淡漠加稠了他的孤寂感。
同当年许许多多留学生一样,他离开中国,是为了探求救国救民的方略,以求得祖国的富强。留美二十年,学有所成,年富力强。他选择了蓝色的血液——笔杆为武器,期待着投入报效国家的精神文化的战场。但是,请君细细思量:六十年代的祖国已全然不是你去国时记忆中的模样。他,站起来了,犹如巨人,阔步行进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你要攻打中国人偏见的巴士底狱,解放孔子后裔的思想,用什么思想武器?中国共产党人领导中国人民早已实现了对旧中国的武器的批判,又运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科学的批判的武器,卓有成效地扬弃着旧文化旧思想。“林肯的自由的殿堂”尽可耸立在太平洋彼岸,但不适合建筑在中国的土地上。隔洋眺望,毕竟烟波渺茫,不若回来望望,再作主张。
这篇文章艺术构思的巧妙主要在于:把驰骋二十年,纵横三万里的极其丰富的思想活动界定在从黄昏到夜晚的短暂的登临之际中,于有限中表现无限。
这篇文章所写之景,全是“有我之境”,移情入景,一颗寂天寞地的心和一座寂天寞地的小城构成本文寂寞的意境。营造出思绪驰骋于过去与未来之间的氛围,为感情的流露开掘出自然的渠道,从而升华了文章的主题。
船
亮轩
依稀记得有人说过,人类最早都是住在水边的,那么,喜欢船,大概也是远古相传的根性之一了。
船越小越迷人。记得最清楚的船,竟是遥远的童年中的一叶扁舟。多半的时间,都泊在门前的一颗柳荫下,那条小河,不知道是哪一条河的支流的支流的支流,宽仅丈余。河的对岸是不见边际的水田,河水太静了,浮萍生得一层又一层,用柳条子都拨不开来,跨下三两级青石板砌成的渡头,就可以迈上这一条拢在凝碧中的小舟。夏天,太阳再大,也晒不到它,只余得金光点点。船拴在树干上,划出去的本领当时却没有,只能抓牢一把垂柳,轻轻的来回荡几荡,看那些挨着船缘的萍草,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有时什么也不做,悄悄的躺在船里,聆听隐身在柳枝里的蝉鸣,结果就那么沉沉的睡着了。在小船上很容易睡着,即便是这么一道极小的支流,也接连着大海潮汐的脉搏,总有点轻微的起伏,仿佛母亲的胸脯。
小河很曲折,通到什么地方,从来没有乘这条小船出去过,不得而知。每次看到别人兴高采烈的划着桨摇出去,周折回转中渐渐的小了,笑声也渐渐的远了,总禁不住对连接着小河的遥远世界充满向往之情。
差不多的小船,曾经跟随在长辈身边坐过,好像很窄,窄得两只手可以分别搭在船缘两侧。船身虽小,吃水却很深,趴在船边,鼻尖几乎都可以触到水面。船上有桨,也有竹篙,因为河道在水田间转折,所以用篙撑一撑田垄也就行了,用桨的机会很少,水真是清得可以,船首掠过,经常惊动了原来潜藏在岸边水草丛里的游鱼,大大小小黑灰色偶尔闪动着鳞光的影子,箭一般的四下里迸射开去。一个孩子就可以那么一直趴在船头,看水草依依的舒缓着手臂衣带,看游鱼你争我夺,一直趴到自己的口水都滴到河里。
两岸的稻田别有景致,因为河道低,田坪高,于是重重青碧碧的禾苗便直接以青空白云为衬底了,说也奇怪,就是那么一程又一程的碧绿,怎么也看不腻。偶尔有一两只白鹭滑翔而降,怎么停下却看不到了。若是到了快收成的时候,燕子特别多,燕子能飞又能叫,也许是因为在空中的关系,叫声听起来非常遥远,一层一层浪涛般的传入耳鼓,那一片天空,全都是属于燕子的。“桃红柳绿”的事情真有,硬是参差夹岸,凑巧了小舟真从树梢底下穿过,见过这般风景的人,不能不相信“桃花源记”。
回程时多半已是薄暮时分,船上堆着大包小包的物事。恐怕是心理因素,总觉得船也累了,走得也慢了。习习凉风徐徐拂来,那一股轻柔的水声却不容易用文字写出,岸边摇摇的芦花,在夕阳余晖中金光闪闪。最近看到一幅摄影作品,三两支芦苇迎风招展,背景是一片蓝得几乎可以撕下一块来的天空,不觉眼眶子湿湿润润的。
告诉你,我乘过扬子江上的江轮。别的都不记得,只记得有一天清晨,我起得比谁都早,一个人兴冲冲的上了甲板。江面上雾很浓,默沉沉的江水灰蒙蒙的,泊在江上的轮船随着暗涌的浪头起起伏伏,冷然间船上的汽笛梆的鸣了一下,声音就那么样,仿佛贴着水面飘散开去,不一会又听到另一声远处传来的汽笛。那是另一只江轮的呼应,但听不出来到底在什么方向,接着汽笛声越来越多,此起彼落,居然把雾也给冲散了,远远近近的轮船,并不太多,却一艘一艘的现出身子,船都不大,而且很老,老的好,老船跟江水相处得最融洽,一看就知道。斑斑剥剥的漆痕都是骄傲的表记。到船身映染上晨曦时,岸边的江村也就清晰可辨了,早起的妇女已经在水边一级一级的石板渡口上洗衣服,捣衣的杵声与鸡鸣彼此遥遥呼应。然后江轮轰隆轰隆的烧起锅炉,马上又要开始一天的航程。
台湾的河川多石多沙,深浅无常,不适合于舟行,况且有的是火车汽车,更不必要坐船。内河的轮船根本不必有,便是小舟,也是论时计酬。从那里划出去,便一定要回到那里来。登舟之前,付押金,看表计时,船家一阵子吆喝,情调尽失。比较令人怀念的小舟情趣,算算也在二十年前了。那时新店碧潭远不如今天热闹,偏偏潭水比诸现在既清且宽,夏天租船来划是凑热闹,不是我要说的这回事。我是说冬天,奇怪的亚热带地区的人,怎么会以为船只宜在夏天划?不过这样也好。
冬天船家都歇了业,好在要租还是可以租到,而且还便宜些,运气好的话,潭面上只有自己的一条船,也要清早去,那时台北新店间还有小火车,就乘小火车去划船。五块钱新台币,可以划一早上,而且绝不会与别的船相撞。
冬天潭水格外的清,寒流来了的时候最好,那一阵冷,可以把人冷回童年去。还有水的气味,清香清香的,在夏天可闻不到,夏天有的是一种奇怪的腥气。潭面上冬天落叶比较多,其间或有枯枝浮沉。此时可以无所为而为的荡舟,有时仅仅为了细读一片红叶,竟曲曲折折了好半天,兴致高的话,可以沿着陡峭的岩石边划,从吊桥划到湍急的上游,也得消遣掉一两个钟点。划划停停停停划划更好,收了桨伸直了身子躺在船里,只见到天上的浮云,只听到耳际拍打着船身的水声,想像“碧波万顷,着我扁舟一叶”,是无上的享受。冬天也不会有人来兜售卤菜还是卖汽水。有时飘着飘着,头顶出现了一片树影,于是不必起身也知置身何处,这是说你常常去划,熟识潭边的一树一石。在刻着“美和”二字的石壁边有一个洞,恰巧能容一舟,相传这是一个“情人洞”,我却是独自进去,大概由于空气回流之故,仔细点可以听出特别的声音,好像在一个大蚌壳里。耳边不停的有这种声音,又格外的阴冷,洞外的浮光掠影便好似隔了一层,别绕风致。洞壁水光掩映,真会令人疑惑是否全然置身水中。冬日碧潭荡舟的唯一遗憾,是不可在舟中睡着,下游有坝,万一飘流到坝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固然是唯一的遗憾,这个遗憾也非常遗憾。
这个遗憾在另外一个地方就没有了,但不能常去,有的时候几年捞不着机会去,就是日月潭。日月潭现在也很热闹了,不论冬夏,不过有心的话,还是可以找出玩法,我的办法依然是打清晨的主意,稍稍费事了点,不过还是值得。
是这样的,早一天先跟船家打好交道,告诉他你明天清早就要划船,约定好时间,第二天天色微明中就起床登舟。日月潭很大,好像是八百公顷,尽够划的,潭面宽广,风浪当然不再是碧潭的那种等级,不识水性就不必尝试了。
斯时斯景中,天地扁舟之感,最是透澈敏锐。日月潭山色奇佳,朦胧中,李义山的,“永忆江湖悲白发’,便是黑发人也摸索得出一二分神髓。潭面薄雾轻拢,随着船头无声息的分开,时而一重水烟急掠而过,又轻轻卷起,散化得无踪无影,一如平镜的潭水,沉睡了一夜,却被我的一对轻桨悄悄划破,天地造化,此时真觉享受得太过份。四面翠峦围绕,所以阳光也来得特别迟些,不过看得到,在山头,先是薄薄的镶一层金边,渐次扩大,终于满山金黄,不过还是不见得就会照射到小舟上来,远处山巅的慈恩塔最耐看,“远山近水迷向背,只凭孤塔认西东”,真的就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