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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她住在了一个屋檐下,从此,寒涵就有了娘。
小厅、小卧室、小书房外加一个小小的庭院在女主人的手下摇曳出西人的气息。该收的收了,该藏起来的也搁在了橱柜的最下层。她原来也认了做家庭主妇的命,安安心心地相夫教子。虽然爹妈给了一张未来法国歌后Patricia-Kaas的脸和金嗓子,她料定一生也永无出头之日,随马戏团追随欧洲大陆各国的节气马不停蹄地表演同一个节目,演唱同一首歌曲,睡大棚车,吃喝拉撒都在车上,这些让她厌烦疲惫。这个小个子“支那”提出愿意娶她为妻的那个午后,她提了一个小拖箱,带上全部的嫁妆跟他上了24路巴士。他不想深入去了解她,反正和想象中的差不离。到家的时候,临时保姆正在哄儿子吃饭,儿子显然是哭过,眼睛红肿,鼻涕流趟过河,他付了钟点费,示意她可以走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对未来的家也没奢望过高,颇具戏剧性地抱起孩子,逗他:“叫我妈咪,叫呀。我会好好爱你的,小兔子。”(法国人对小孩的爱称)他顺势教导孩子,“寒涵,我的乖儿,她从今往后就是我的妻子了,也就是你的妈妈。”
女人像夜空里一颗流光四溢的星星,往屋里一站,顿使蓬荜生辉。每日煎熬的咖啡酣醇浓郁,等到他喝上瘾了,每日四大杯Douweegbert,不喝就哈欠连天。潜移默化中,他领悟到咖啡不加糖不加牛奶,黑的要像鸦片液,才最刺激舌咽神经。饭后呷一口,飘飘然,吟不出诗,可满腹诗情。他从来没把儿子和狗联系起来,只是女人没做过母亲,却能技艺娴熟地训练儿子,直到某一天,儿子一到八点就主动上床睡觉,早上六时起床,吃饭不再用筷子,绅士翩翩地左手持叉,右手握刀,闭着嘴咀嚼饭菜。——他心上的某根弦咔嚓断了。儿子很快忘掉了中文的Baba,代之的是Papa,从那以后,再没听到过儿子露齿的大笑。半夜惊醒过来,冷汗淋淋,为什么要用斧头劈死他?他可是自己的亲身骨肉,儿子临死还面容安详,仿佛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这是梦,按照弗洛伊德的思维来分析,就是他负荷着愧疚的背囊。但是一个人一辈子都在做噩梦,无论梦的开始是如何的祥和如何的令人陶醉,迂回百转之后,都是同样一张面孔,同样一把寒光凌凌的斧头。这使他联想到民间常说的,走夜路走多了难免撞上一两个冤魂野鬼。
仲夏夜,微风飗飗,剑兰和玫瑰在水洗的月光下吐芳争姿。孩子睡了,女人拉上他的手,到草坪上,铺好毛毯,蜷曲成一只猫的样子,挠他的光滑无毛的胸脯。花园尽头是两栋橘黄色的瓦房,淡红的灯光从人家的窗户流泻到苹果树上,枝叶挡了他和女人的身体。女人说,“把毯子挪到苹果树下去,我要你。”他们合作着,小心翼翼地躺在秋千似的摇椅下。女人痴痴地傻笑,他伏在她的上面始终不敢抬头,歪着脖子喘粗气。苹果的酸味刺激鼻孔,他借着一丁点儿亮,摘下保龄球大小的那么一个,塞在她嘴里。——夜如翳,怎么努力也看不清樱儿的脸,她本来就不是樱儿。晃晃荡荡的也就泻了气。
女人试图挑逗他,他爬出来,披上衬衣,掏出烟,看着夜空沉闷不语。女人心情仿佛特别好,把毛毯平平整整地重铺在草地上,拉他并排而坐,头枕在他的臂膀里,用鼻子软腻腻地哼前埃及小姐达丽妲(Dalida)唱红欧洲的法语歌曲Madona。
“你这阵老是去布鲁塞尔,有什么事吗?”
“没有,拜访我的小姐妹而已。你不会有其它的想法吧?”
他不喜欢去约束她。她也不是他买的一只金丝鸟,如果她觉得呆在家里过于寂寞了,要开三个小时的车去布鲁塞尔看她所谓的小姐妹,乐此不疲,他何必要逆天拂人呢?况且,她当天就返回来,出门前总是先准备好饭菜,放在冰箱里,热热就可以吃,生活还按照正常轨道运行。
每天的晚餐少不了一份时鲜色拉。女人说,她有胃病与色拉绝缘。寒涵只吃热食,所以,这道菜其实是专为废名而备的。“一袋色拉佐料,三小勺水,三小勺橄榄油,一大勺爱,两片红萝卜,两片西红柿,四五片绿叶”——女人别具匠心的菜谱和她本人一样透出点乖戾,当她征询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便少不了那句口头禅:“Merci!……c’est-très-bon!”女人就会放心地回报他一个微笑。
他时而感到四肢无力,腹部痉挛,头昏目眩,摸着女人的铜体,也冲动不起来。女人无怨无悔躺在他怀里,哼俚俗的民间歌曲。待到唇焦舌敝,女人说,睡了啊,拧熄床头灯。万籁俱寂的黑暗沉沉地压在胸上,憋得透不过气来,廊檐外雪花一瓣一瓣落下来,发出吱吱声。也许得了不治之症,虽然侥幸活了四十年,还不想上天堂或被打入阿鼻地狱,一命呜呼后,寒涵岂不成了不折不扣的孤儿?她毕竟只是后娘而已,况且春华正茂,哪会拖着前夫的遗孤去改嫁。
他怀着去膜拜上帝的心情走进了诊所。隔了几日拿到验血报告,医生解释说,他血液里含有轻微的士的宁(Strychnine)成分,医学上用来治疗脑瘫之类的疾病,属处方药,国家严格控制。但是现在各大超市出售的灭鼠药里都含有士*的宁。他中此毒起码已超过一年,如果长此下去,就会造成肠胃功能衰竭,最终死亡。他满腹疑窦回到办公室,拉下百叶窗,双臂交叉于胸,垂首闭目,把日常生活筛了又筛,细细地过滤。
走廊里人声鼎沸,来给脑子“加油”的工薪族腋下夹着书,手腕挎着公文包,一脸的疲惫,他看着这群人,突然大彻大悟了似的,可怜起他们来。麦玛儿城典雅而温柔的笑脸下居然还有这么多卑微的人,把命运绑系在渺茫的明日,当然,他们中的某些人将来必会飞黄腾达,或像詹姆斯·汉森(英国商业巨头)那样拼出一片天地,或走上宦途,骑宝马开名车养外室,但这某些人毕竟是屈指可数,余下的就会同他一样,残喘苟延,熬着年头儿加薪晋级。
7点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全部改了容颜,夸张地眨巴着黄澄澄的圆瞳,警示夜归的人别忘了交通规则,戒急勿躁。北方以北就是阿尔卑斯山,一路开去就可看见别样鹅绿的虉草,荒旷的山坳少有人迹,在那里,言语、肤色、人心失去意义,个体生命就是一棵草、一片云、一滴甘露、一把土……他开始厌倦披在躯壳上的这张皮囊,真想“鸭踏”着这辆开了四年的保时捷而去,一个理性的声音又告诉他,不能去,虽然儿子仅仅7岁,7岁的孩童也有他独立的人格和意愿。
厨房的灯亮着,女人趴在桌子上,深深的睫毛随着嘴里呼出的气息而微微颤动,嘴唇嘟着梦里也像是在生谁的闷气。他挪开椅子,斜靠在桌沿,好一朵妩媚的罂粟花!
“回来啦,我等不及睡着了,寒涵也睡了。”女人双眼惺忪,站起来要帮他热饭。他无精打采地说:“算了,我不大舒服,不想吃,给我一杯热牛奶就可以了。”
“怎么回来这么晚呢?补课?”女人把头凑过来,要亲他的嘴。他向后一仰,躲开了。女人抿嘴一笑,“好,不惹你。热牛奶?大杯?”
“大杯。”
她在微波炉上揿下“一分钟”,说:“我去看看寒涵,他睡觉可不老实,爱踢被子。你喝完后上楼来,我帮你准备热水,洗一洗就上床休息,不舒服可别再熬夜了。”
他看着她轻盈的腰身一闪就出了厨房,长长嘘了口气。
樱儿的五寸黑白照和台湾至伦敦的两张机票封在一个塑料袋里,照片上有几道凹痕,那是袋子上面的文件长期向下挤压留下来的。越是想凭借回忆的翅膀飞回台湾,越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倒是那江南的笑声,隐隐约约飘荡在遥远的天际。自患上了失眠症,他便常常溜出卧室,看着亡妻的照片发呆。人生这只幻灭的虫豸靠吸食人的脑髓而繁衍后代,头痛的时候,能够感觉出这只千足虫得意忘形咀嚼的样子。现在他明白了牠的猖狂一半是借助了士*的宁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