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愣了愣。
沈寂看着老秀才,他明白过来,自己误解教书先生的意思了。
此刻,入夜的小镇显得安静,除了被风扬起的柳枝条,只有闹腾的蝉鸣声。
老秀才站起身,看着遥不可及的月牙儿,伸出手,就像要去抓住月亮一般,显得滑稽。
“大概是十六年前,我碰到的第一个修行者就是魔修。”
少年没有插嘴,等着老秀才继续讲述。
“那是个冬天,雪下的很厚,连马车也不能行走。我离开了家乡四年,从中原一直到北方,我在大河国住了两年,做过县衙的师爷,当过商行的账房先生,也在路边卖过字画。那时候的我五十有五,无妻无子,只有读圣贤书留下的一趟热血。”
老秀才自嘲地摇摇头,继续道。
“我一无所有,仍好打不平。异国他乡,我替人鸣过冤,写过状纸,治过病。那个冬天,我得罪了一个地方土豪,被驱赶出郡城,在大雪下险些冻死。那是我第一次碰到修行者。”
“修行者的世界,真的不一样。可以用武力去争夺属于自己的东西,也可以去剥夺属于别人的东西。”
老秀才情不自禁握紧拳头,四周的风如同被召唤一般,逐渐汇聚在老秀才的手中。如漩涡一般的气浪,越滚越大,呼啸着。
只见,老秀才手腕轻轻一抖,风清云散,拉扯的力量顿时消散。
老秀才张开手掌,一缕奇异的烟火静静地飘扬,没有燃烧,也不滚烫。
“这是你的法则?”少年吐口而出!
老秀才苦笑一声,散了手中的烟火。
“只是半步法则。老朽入门太晚。至今仍是命轮境,恐怕此生无望入胎光。”
“你不像修的魔门功法。”
“我的确不是修的魔门,我也不懂魔门功法。”
“那个魔修没有传你功法?”
“有啊,但是我没学。当时不懂,觉得太恶心。现在想想,我还是不会学他的法门。”
“你从哪里骗来的修行法门!”
“什么叫骗!修行的法门虽然难得,但那是上品的法门,一般的法门还不是很常见,只是年少只想着考取功名,穷乡僻壤也没有什么修行门派,就将我大好年华浪费掉了。想我现在孜然一身,连个传宗接代的人都没有。”
少年撇撇嘴。
老秀才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少年在一起,总会不经意想起往事。想起年少喜欢的姑娘,想起同窗十年的挚友,想起病逝的老母亲。
曾经年少多么美好,有憧憬有未来,有羞涩有激情。
眼睛不自觉有些湿润。
“那个冬天,我在老树下等死。雪下得很厚,覆盖了我的半身。我想起了三十六年的乡试落榜,想起了病逝的母亲和从未谋面的老爹。我从来没有想过,读圣贤书,也会这样无助!”
“我读过很多道理,我辩过很多是非,我仍然过不好我的这一生。”
“那个魔修和那个儒修,出现地很突兀,他们是生死仇敌。我不记得是谁杀了谁的一家,谁又来复仇,总之很复杂,他们两败俱伤。”
少年听着老秀才回忆往事,心理不免嘀咕,这故事也太老套了。
老秀才叹了口气,道:“我杀了那个儒修。”
“为了修行的法门?”
“不是,因为他是赶我出城的土豪家的教书先生。”
“你杀了教书先生,拿走了他的修行法门,然后你成为了教书先生。”少年突然觉得这逻辑很混乱。
老秀才没有理会少年的无理取闹,继续道:“法门是魔修给的,他杀过很多人,也偷过很多东西,但是他不懂字。他觉得我没有杀他,真的是很大的恩情,所以将所有的书籍和钱财都给了我。”
少年看着老秀才,他觉得老先生没有说实话。
老秀才的语气看似平稳,却有一丝丝失守。不是旧事重提的感慨,是因为心神不宁。
“后来,你杀了那个魔修!”
老秀才沉默不语。
。。
“老头,你打算在这里过下去?你好歹是命轮境的修行者,再活个两个甲子也不成问题,难道就甘心在这里过下去?”少年打破了沉默。
老秀才五十五岁开始修行,无师无门,读书自学。十六年间,入了上品命轮境,当真可以说是天纵英才。
“我老了,这里挺好,我打算一直住下去。”老秀才道。
“有什么打算?”
“我想收个徒弟。”
。。
少年不能修行。
所以沈寂知道老秀才说的不是他。
沈寂想起了老秀才最喜欢的那个学生,那个坐在最后排的小胖子。小胖子机灵过人,两眼透着精灵劲,总能口出惊人,不论经史或是习作,都最让老秀才满意。沈寂想来,他大概比自己还要小个四岁,不算是修行的最佳年龄,但年岁还算小,的确是个挺不错的选择。
“是那个小胖子?”少年问道。
“我说过很多遍了,不要叫他胖子。他是老夫最得意的学生,叫诸葛思源!”老秀才显得很生气。
“不叫胖子不叫胖子。对了,那个诸葛胖子,我记得名字好像是你给取得。”
“正是老夫。”
“我说老头,我记得你来镇上十年,那小胖子也十岁了。”
“正是如此。”
“你早就想收他作弟子了。”少年突然觉得老秀才非常可爱,为了收个徒弟,甘愿在这里做教书先生。
“正是这个打算。”
“小胖子想来资质肯定不错,才值得你下这么大血本。如若我没有记错,七岁,是最好的年龄。”少年两眼微微眯上。
“你说的不错。”
“小胖子现在什么境界了。”
“七岁入灵感,净体三年,再有个两年,便能无垢。这小子的品行已过了老夫的考验,老夫打算近日就正式收徒。”
少年哈哈一笑。
“笑什么。”老秀才很是不解。
“你这老头,培养了十年的门生,还在初境徘徊,如今还是个净体境,入无垢还需两年。想小爷我,天生无垢之体,比起你那徒弟可强了百倍。”
“可是你不能修行!”
少年想想也是,自己不能修行,还得意个啥劲。
这确实很没劲。
。。
夜深的小镇,沉默在黑暗中。
少年觉得这是个练刀的好时间。
沈寂吹了口哨子,声音清脆而急促,是典型的草原驯马哨。
夜晚的灰毛驹显得很活泼,比起白天更加活跃。老秀才家没有什么好草料。灰毛驹觉得晚饭实在是不够满意。所谓马无夜草不肥,灰毛驹决定自食其力。于是,它瞧瞧跨出院子,在隔壁的天地里游荡,这是片白菜地,绿油油的白菜长的肥嫩嫩的。
急促的口哨响起,灰毛驹猛地一抬头,吐出嘴里啃到一半的白菜,猛地朝老秀才的院子里窜去。
奔跑中,灰毛驹心想,不对啊,马爷我干嘛跑的这么欢,那小兔崽子又闹哪样?
少年跳下屋顶,看着疾奔过来的灰毛驹,笑了笑,这么多年了,只有这小懒货还在身边。
“回家,给小爷将刀带来!”少年一副趾高气扬。
灰毛驹非常不满,怒吼着抗议。
“毛长长了!赶紧回去取刀,小心小爷不给你说亲事。”
灰毛驹听罢,一脸无奈,朝着还站在屋顶的老秀才望去,两眼尽是委屈。
老秀才哈哈一笑,道:“真是个通人性的小畜生。”
灰毛驹对老秀才的称呼很不满,默默将老秀才和灰袍和尚画个等号,心想,这大光头和糟老头都是一路货色,不道义的货色。
灰毛驹无奈地返回去,取了石刀,又返回老秀才的院子。
沈寂从灰毛驹的口中接过石刀,轻轻抚摸,这最忠诚的伙伴。
。。
持刀的少年,站在院子中,双眼紧闭。
夜晚的风轻柔,如同恋人的秀手,轻轻扶起少年两鬓的发丝。
月色正淡,照在少年身上,却仿佛渐渐失去少年的模样。
少年心如止水,就站在院子中,一动不动,如同雕塑,如同扎根的大树。少年的气息渐渐消散,好似融化在月光中,身影变得模糊,仿佛院中无人。
老秀才站在屋顶,捋着山羊胡,暗暗点头,心中叹息,真是好苗子。
突然,少年睁开双眼。
少年双手持刀,刀身横放,刀尖向前,如蓄势待发的利箭,气势内敛。
少年的双眼平静而尖锐。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少年持刀前行,脚下步伐凌乱而不知所踪。
这是草原的刀,草原的牧人刀重杀掠而轻招式。没有繁琐的起手式,一招接一招的虚招试探,草原的刀简洁而直接。一刀取命门,凶悍而凌厉。一刀不成,抽身而走,刀不回身,招招夺命,招招拼命。
少年的刀带起风势,劈砍间有煞气,刀意凌厉。
七年练刀,少年用刀如本能,刀精准而凶悍,劈砍不待留情,回刺毫不犹豫。
夜色正浓,院中的少年挥刀正兴。
惊起的风浪,让夏蝉不鸣,让柳枝不摆。
突然,少年转身,高高跃起,高举手中石刀,刀锋处寒光凛冽。
这一刀,浑然天成,刀意内敛而凝聚。
这一刀,无可挑剔,凶煞仿若要裂破月光。
这一刀,劈向屋顶的老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