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镇的学堂的布局,跟别处的书院是有不同的:都是当中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放的都是启蒙书籍,桌子上面有一条用来打人手板的戒尺,随时教训不听话的学生。念书的孩童,早早地就来到了私塾开始读书,每每拿出孔孟圣言摇头晃脑地念。
——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学堂里面来了一个新的先生,桌子上已经没了戒尺,倘若有孩子不听话的,先生便会罚他在讲桌前面给大家唱诗。
如果有不愿意的,先生便会把这记录在案,说是期末的时候一起算,不唱诗的话,期末就会得到一个相反的成绩。
但这些孩童多是听话的,只有极不好教导的,才不会管先生的话,故意跟先生过不去,期末考试的时候故意不做卷子,以期期末的时候得到一个上上的成绩。
陈一在十二岁的时候,才进入这间学堂的。先生说,陈一看起来有些不够聪慧,怕是上课会有听不懂的地方,便让他在前面坐着,。这些虽然都只是些浅显的启蒙知识,但陈一总是要花多些时间才能理解。
陈一往往要看好几遍,才能知道这些是个什么字,然后又要花上一段时间去思考,最终才能接受。所以过了几天,其他的同学就开始嘲笑陈一。
得亏先生宽容和耐心,让同学不要取笑,让陈一留在学堂里面,安心念书。
这座学堂这座临川镇上唯一的一座学堂,所以镇上不管是将种子弟还是官宦子孙或者贫寒学子,都是来这里启蒙念书。
陈一是唯一一个穿着上好缎子衣服却跟大多数贫寒学子一块儿喝粥的人。他的身材有些瘦小,许是这个原因罢;小脸很白也很嫩,看起来却又不像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的衣服很干净,在缺水干燥的北地边境,这是很难得的。
他跟人说话,都是满口叫人听不懂的话语,奇奇怪怪的,都不像是这个世界的语言。大家便因此替他取了一个绰号,陈咿呀。
陈咿呀一到学堂,那些同学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陈咿呀,你昨天学的字儿会写了吗?”陈咿呀不理会,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拿出书本来,温习昨天的知识以及预习今天要学的内容。
大家把头伸过来,看到陈咿呀在书本上面做的一些看不懂的文字,顿觉得好奇,又故意高声嚷嚷了起来:“哇,这些字看起来好像很深奥的样子,是不是你观识文有感大道悟出来的?”
陈咿呀睁大了自己的眼睛说,“这是汉字,不是我悟出来的……”
“什么汉字,我怎么没有见到过?我家里的藏书这么多,都没有见过,你自己胡诌的便称之为汉字罢。”
“这不是我创的,是一个文明体系来的,而我之前就是学了这些。”陈咿呀脸色涨得通红通红的,攥紧了自己小小的拳头,争辩道,“你不信,你不信的话,我,我……”
“你怎么样啊?要是这有这种文字,你拿出一本书给我瞧瞧。古文字都不是这个样子的,你就是在瞎编。”
“我要不是首先学会了汉字,那么现在学这些书本又怎么会这么难。”陈咿呀恨恨地说着,挥舞着自己无力的拳头,对大家一点威胁都没有。
“哈哈,这是你自己笨而已,为了掩饰你笨而找的借口罢了。”陈咿呀的辩解,让大家哄笑了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陈咿呀就会哼哼地把桌上的课本合上,别过头去不理会这些人了。而先生也从外面进来了,大家便快速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先生是个中年儒生,在讲桌前面讲着课,讲课的速度比陈咿呀还没有来的时候要慢上不少。
听人家在背地里谈论,陈咿呀以前不是在临川镇上的,而是从京城那边过来的。不过在京城的时候,不愿意去念书,整日也是在自己的屋子里面胡乱写些叫人看不懂的东西。
只是到了临川镇的时候,才开始学习,
只可惜陈咿呀的悟性有限,如是几个月以后,就连先生也开始有些不耐了。不过陈咿呀却一直很努力认真地学,后来终于极为勉强地能跟上大家的进度了。
但陈咿呀在学堂里的评价却是不错的,比别人都要听话得许多,先生布置下来的课业也从不不会不交,哪怕有的时候不会写,但过不了半天,他的名字便会被先生从本子上划去。
陈咿呀读过了一会儿书,涨红的脸色也渐渐地恢复了正常。旁边的同学便又恶作剧地画了一坨恶心的东西,拿着给陈咿呀问道:“陈咿呀,你胡乱写的那些真是汉字吗?你说说,这个用汉字怎么读?”
陈咿呀看着问他的人,露出了鄙夷的神色,仿佛就是在说我写的是汉字这还用问的吗?他不屑置辩,但是看着眼前那张纸上画的事物,便抿紧了自己的嘴唇,蹙起了眉头。
“说不出来了罢,我就说你是胡诌的,还当你是古时的圣人呢,能够执树枝创文造字开天地。”旁人继续起哄着,趁着先生不在。
陈咿呀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了起来,好像笼上了一层冰霜,他一把把那张纸抓了过去,“这是翔,有好几种说法,只是叫翔文雅些许而已。”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了起来。
大家散开了以后,只有他的同桌还是一脸好奇地看着陈咿呀。陈咿呀知道自己和他们没有共同的话题,便拿了一张白纸来,跟他的同桌说道:“你,我考你一考,你知道在汉字里面我有几种叫法吗?”
他的同桌想了一想,然后就把头扭过去一边了。他的意思是,就你这么差的悟性,连书本上的字儿还没有识全,也想用胡诌一些所谓的字儿来考我吗?
不过陈咿呀等了一会儿以后,见同桌没有回答,却是变得有些兴奋了起来,拿起笔沾水,然后在桌子上写了起来,嘴里说着:“不会写罢,我来教你,这个是我,这个是俺,这个是鄙人,还有这个是在下……”
陈咿呀只顾着自己写自己的,也不管同桌到底有没有在看。
“这个是本官,如果你当上了大官儿,就要用这个词自称了。”陈咿呀继续写着,不过写着写着就停了下来,桌子上写的是一个朕字,他不打算教给任何人,这是留给自己的。
陈咿呀的同桌心里暗笑,他距离当官还有很久呢,现在连县上的童生都还算不上呢。而且,就算是当了官儿,也不会用这些乱七八糟的汉字呢,谁认识啊。
“好了好了,谁想跟你学这些东西啊,还不如多读一些书,说不定哪一天就开窍启蒙了呢。”同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然后把桌上的书竖了起来,挡住了陈咿呀的脸。
陈咿呀叹了一口气,露出了极为惋惜的表情。
有几回,先生也想要看看陈咿呀写的这些到底是不是字,朝着陈咿呀要了几个字,他便回去翻起了古籍,但是还是找不到一点痕迹,哪怕相似的也没有。后来大家再看陈咿呀写字的时候,陈咿呀便会用手捂住了,不给他们看。
“你们也看不懂,还会笑我,我不给你们看!”陈咿呀这样说着,把写下来的汉字全部用手给罩了起来。
于是大家就在笑声当中走开了,陈咿呀就是这样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大家也便这样过着,念着启蒙书籍以求有一天祖坟上冒了青烟,可以开窍启蒙,跨过科举的门槛,去叩问那飘渺玄幻的大道。
有一天的时候,约莫是年节前的几天了,先生在学堂里面巡视了一圈以后,忽然说:“陈一今天怎么没有来了,今天可是期末考核了呢。”
这时候大家也才发现了,原本属于陈咿呀的位子上空空如也,一个坐在旁边的孩童举了举小手,说,“他怎么会来,听说他的家里来了很多人,都是坐着轿子或者骑马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哦!”先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了。
“好像是他胡乱写的那些东西,把那些大人物给引来了的,嘿,这多稀奇。”又一个孩童说了起来,“我爹好像说了,什么天上的星辰大道微动,怕是临川镇要出什么天才了。他这笨脑子,怎么可能是天才。”
先生额前的眉头舒展了开来,但也不再问下去,去拿了卷子给这些孩童发了下去。
过了年,大家便又重新地回到了学堂,因为今天秋天就是县试了,他们要抓紧时间念书,在县试当中取得一个好的成绩,县学里面的先贤圣人就会降下文力,帮助他们与天上的星辰大道取得共鸣,开窍启蒙,成为童生。
天气渐渐地暖和了起来,学堂里的读书声刚刚响起,先生在讲桌上面也跟着摇头晃脑的时候,大家忽然间听到了门外传来一个声音。
“抱歉先生,我来迟了。”
这声音不大但在众人的耳中却是很耳熟,回过头去,却是那陈咿呀手里夹着书本,又回到了学堂上。他的面色有些红,像是被寒风吹的通红,身子依旧瘦弱,小脸一样白,衣裳跟以前那样干净。
“我就说,他怎么可能是天才,那天大人物去他家就是搞错了,我爹说大道星辰微动,那是因为镇上的张晋阳写出了一篇能够微微共鸣星辰大道的诗词。”别人小声地说了句,他嘴里的张晋阳是镇上唯一一个举人张误的儿子,是镇上公认的天才。
先生让陈咿呀快点进来,陈咿呀小跑到了先生的前面,却没有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而是把腋下的书本放到了讲桌的上面,然后给先生鞠了一躬,有些嗫嚅地说,“先生,我是来还书的,我以后都不会来学堂了。”
先生怔了怔神,还没有明白过来的时候,陈咿呀就已经出了学堂。
从此世间再无陈咿呀。
只有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