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茂于战场上打败了韩珉,拔得了宜阳,这个是武略;韩珉则从秦朝堂之上罢黜了甘茂,使险些就戮,这个是文伐。两相对照,于国家层面来看,韩国肯定是亏的,但就个人而言,韩珉也着实是出了口恶气,所以听说甘茂一路逃窜,滚爬去秦后,韩珉那简直是神情为之一振,一扫之前的颓势,珉豪掷其玉,以戏池鱼道:“快哉!”
周赧王八年,秦武王如周,西周文公身出公宫,亲郊迎之。
夫周,中国正统,天下皆宗之。其所宗之者何?以举莫甚于社稷。
社稷,说白了就是种祭祀,战国七,乃至全天下都在沿用的祭祀。与一般意义上的祭祀不同,社稷是以国家为单位的,所以这个词有的时候也被用来代指一个国家或者一个政权,具有非同寻常的象征及现实意义。事实上社稷也就是中华文明的核心,是正统的胤续,所以不管朝代如何更替,社稷都始终是一脉相承的。如一串足迹,社稷贯穿了中华文明始终,而这串足迹的起始,其源头就是自周开始的。
如字面上所指出的那样,社稷分别由两部分组成,一曰社,祭祀的是后土;一曰稷,祭祀的是弃。这里我们先不说后土,作为共工氏的儿子,他是承载万物的大地之神,是与皇天相对应的存在,所以对于他的事情还是稍微讳言一下比较好。至于弃,相较于后土,他的故事则明显要世俗化一些,所以即便聊一聊想来弃也应该不会生气。
弃是农耕之神,农业——这一文明社会的标志,其缔造者就是弃,当然弃开创的并不仅仅只是农业,周也是他留给中华文明的瑰宝。
弃的母亲为有邰氏,其名姜原。传说一日姜原只身外出时忽然看见地上有一巨人留下的足迹,出于好奇,姜原踩在了这个足迹上,然后鬼使神差得她就怀上了弃并于后来生下了这个孩子。
弃的降生,起初对姜原来说就是一种折磨,因为她坚信这是不详之兆,所以在做了一件母亲该做的事情后,也就是在给这孩子取了个名为弃的名字后,她马上就又做了一件母亲不该做的事情,那就是如同这个名字,他抛弃了弃。
弃被弃掷到街上,牛马绕着他走,生怕伤着这孩子,姜原觉得奇怪,遂又将弃丢到了雪地上,而这一次,飞鸟咸至,竞相翳弃,它们用自己的羽翼保护了这个孩子,使其不致被冻着。在看到这一幕后,姜原潸然泪下,她懊悔得抱起了弃,从此再也没有抛弃过这孩子。
在姜原的精心照料下,弃很快就成长成为了一名出色的青年,而要说他最善长的就是树艺百谷使生长之,这在当时那个茹毛饮血的年代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及帝尧之世,逮逢岁凶,数年屡不登,尧遂任命弃为农师,使教民以耕稼,有功,帝大悦之。后事帝舜,舜赐弃以姓,为姬,号后稷,封在邰,盖周之所自立也。
后稷之时,周封在邰,其后徙之豳,其后徙之岐,其后徙之丰,及周武王之时,始营洛阳为东封,成王之时,周公又于洛阳东为巩邑,使安神器九鼎。后幽王蒙难,平王东迁,卒定都洛阳,史称东周,与之前的西周相对应,这一时期对于东西周的划分主要还是基于年代的判定,在丰曰西周,在洛阳曰东周。而到了周烈王时,新的概念就又产生了,还是东西周,但却已经变成了以疆界计,在洛阳曰西周,在巩曰东周,二周并存于世,各拥天子及九鼎,示不相臣属。
这就是周的现状及其所承载的历史,如巨人的足迹,周踏出了中华民族厚重的一步,同时伴随着农业的广泛普及,社稷的宗旨也随之深入人心。包容,共存,休养生息,在五服制度下,也就是在“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这一周秩下,社稷的宗旨得到了切实得执行,它给予了所有人以生的机会,只要你能做到谨守这一秩序。
当然现在说这些肯定已经过时了,五服早就已经是过去式了。包容,共存,休养生息?这很好,但唯一的问题是五服呢?没有了那个谁都不用去怀疑她的权威的周朝,犹指望战国七之类的国家能够共存于世,凭什么?美好的愿望?这未免太不切实际了。
社稷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就像以上所说的,是包容,共存,休养生息的愿景;而另一方面,其则代表着国家王权等竞争的标识。于战国时代后者才是基于社稷正确的理解。战国时代的人膜拜社稷肯定不是在祈求世界和平,他们只是希望能够做到江山永固,也就是说于战争中立于不败之地,这才是这一时期社稷的真正主旨,它意味着证明。证明什么?证明各个国家所宣称的优越性是确实不虚的,不管采取何种手段,哪怕是杀伐,证明你所说的种族优越性,文化优越性,发展模式优越性……等等这些优越性是确实不虚的,只有如此,新的五服才能得到构筑,包容,共存,休养生息之世才能重新惠及所有人。
这是没办法的事,不可能另辟蹊径,纵观人类历史,和平从来都只是战争前的积聚和战争后的休整,身为人就只能为战争作准备或投身于战争。也许有人会说这很残酷,但实际情况则是这是发展人类文明的最佳途径。
战争并没有摧毁人类,不然人类早就灭亡了。战争只是在对人类进行遴选,保留正确的一方,淘汰谬误的一方。所以如果你是正确的一方,请继续保持;如果你是谬误的一方,请及时修正,这才是面对战争应有的态度,而不是怨天尤人,原谅了自己的无知同时还单方面地指责别人残酷不仁,这是拙劣的行径,对这种人仁慈也就是对人类的不负责任。
言归正传,二周之行秦武王依次先拜访了西周,也就是天子所在的洛阳,西周文公——也就是西周公国实质上的最高统治者——礼貌得接待了他,这对秦武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毕竟他此行的目的说起来也就是来寻衅滋事的。
为了彰显秦国的实力,秦武王一上来就想做点僭越的事,比如说直呼天子的名号,但文公却没有采他,他礼貌得和秦武王聊起了别的,所以这二人的对话最后就变成了这样:
王曰:“延亦无恙乎?今岁流民疾疫遍道……”
文公曰:“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王曰:“古称京畿,谓为千里,今周地方几何……”
文公曰:“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而已……”
王曰:“昔成王定鼎,卜周之世,筮曰三十,年则七百。虽其不敏,聊以估周,殆亦世传三十,年逾七百也矣……”
文公曰:“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
所以大致就是这样,秦武王聊秦武王的,而文公聊文公的,两人硬凑了一台戏,但唱的却不是同一个剧本。
秦武王是来寻衅滋事的,但却被西周文公礼貌地给无视了,这令秦武王非常苦恼,所以后来不管是参加什么活动,他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的。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就天子亲自出面邀请王欣赏周乐的时候,或者说欣赏《秦》这首周乐的时候。
《秦》是周乐中的一首,谓其为秦国的国歌也并无不妥。作为曾经的天下共主,周为所有诸侯国都量身定制过国歌,所以说除了秦,齐楚韩魏燕赵也各有其国歌,只是这国歌并非是由他们自己谱写的。
在先后演奏了一遍《齐》《楚》《韩》《魏》《燕》《赵》后,乐师稍作停顿,然后转过身来敬启天子及秦武王,谓接下来将要演奏的是《秦》。
周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是褒扬还是贬低秦,秦武王对此倒是非常感兴趣,所以就算之前显得有点闷闷不乐,但当他听说接下来要演奏的将会是《秦》后,王随即就打起了精神。
这是一首婉转悠扬的曲子,周人用歌颂华夏的方式歌颂着秦。即便对音乐不太精通,但秦武王从中还是感受到了认同,周其实是认同秦的,这对秦武王来说稍显意外。
闭上眼睛想象一下秦国,那是一番什么景象,流于表面的人会惊叹于她的恢弘和军事实力,但这首曲子却表明了更多,它讲述的是一个被流放的民族的坚持并相信她必然能够回到其本来的位置。
事实上这首曲子如果不是先入为主得被命名成为了《秦》的话,甚至可以称它为《天命》,也就是说在这首曲子里你能感受到天命,感受到时代的衰亡和兴替,对于秦国的褒奖还有比这规格更高的吗?
秦武王是来寻衅滋事的,而一曲《秦》听完之后,王竟如昔日周秩下的公爵一般礼貌地向天子拖了一揖,并表示此行受益良多,希望日后也能授受天子的教诲。
天子向秦武王点点头。他或许是周治下最后的一任天子,他或许有个不雅的谥号,但作为承前启后的见证人,能够亲眼目睹所谓“六世余烈”之一的秦武王的风采,他已经很欣慰了。
西周之行就是这样,一心想要发飙的秦武王竟事与愿违得被周乐给感化了。事后想想,王虽然说不上后悔,因为那感动是真的,但王也不想就此作罢,飙还是要发的,于西周不能,于东周总可以吧。所以接下来王便将目光对准了东周,那里没有天子,不过却有神器九鼎,这对秦武王来说倒是挺有意思的,他喜欢一切重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