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代既出藓城,几乎瘫坐于车上,且谓其家人道:“吾等而能生出藓城,非独所赖吾计,亦吾命之依也。”
其妻于一旁听见他这么说,甚为不爽道:“尚何幸焉?今身无长物,比与庶人相若,穷困至此,其生实不如死也!”
“够了!”苏代咤止其妻道:“吾家本洛阳,少时固尝穷困,游历而得至燕,渐至于尊显。是知藓固非吾家,向之金玉犀象亦固非吾所有,其得其失,将焉用患?吾昔以衣褐,尚能周旋于世族豪强之间,而终成王侯之佐,况于今日乎。凭借我先前于列国之间所经营的名望,诸侯知道我避难在外,恐怕正争着抢着想要奉我为上宾。这种情况下都还在哭穷,真妇人也。”
其妻不服,问除了燕国还有哪个国家愿意收留苏代,则对曰:“前者入齐,齐王数尝谓我惜哉晚矣,说颇恨没能赶在燕王之前认识我,则我现在去投靠齐王,他敢不虚上位以迎?且齐真大国也,于齐为官又胜燕远甚。”
说完,苏代便站起身来吩咐全家老小,令毋沮丧,直取道就齐,富贵将自及。众以闻,因复振作,日夜挥鞭不缀,而遂抵见临淄,也就是当时齐国的首都。
曾经,周武王分封诸侯,为了表彰太公望的功勋,就把齐作为封国赐给了太公望。太公望当然是姜姓吕氏,所以照理来说齐也应该是姜姓吕氏,但是因为中途发生了田氏代齐的事件,所以自那之后齐也就改名换姓,以田姓妫氏这一身份重新出现在了诸侯面前。而作为区分,田氏代齐之前的齐就被称为姜齐,之后的齐则被称为田齐,现任的齐国国君齐宣王就是田氏治下继威王之后的第四代国君。
齐宣王听说苏代举家来投,欢然降阶相迎,且拉着苏代的手说道:“燕以无道,故致大乱,所幸先生须发莫损,甚善甚善!”
苏代对此表示惭愧,“富贵不及,穷困来投,像代这样的人,不知道王肯不肯许以耒耜,令代作为氓隶耕锄于王田?”他说。
“是何言也?”齐宣王嗔怪苏代道:“齐虽为蓁莽之州,斥卤之国,但是只要先生肯来,寡人就算磬悬其家也会照料好先生的起居,先生又何必多想,尽说些寡人不爱听的话。”
所以宣王之后就拜苏代为客卿,向他咨以列国之事。当然,既然苏代刚从燕国逃出来,宣王首先想要知道的就是燕国方面的事情。于是接下来齐宣王直接就把苏代请进了内室,并告诉苏代:“寡人坐朝,突然听到燕国大乱,群臣因为这件事情也一时议论纷纷,有些人劝寡人伐燕,有些人劝寡人不伐,两相权衡,实难取舍,故而还愿先生开吾茅塞,伐与不伐请明示之。”
苏代略加思索,然后答道:“燕亦臣故国也,虽然阁下有令,但是对于这件事情臣实在是不便回答,王其恕罪。”
齐宣王见状,也只好难掩失望地恭维了苏代几句,夸他不忘旧主之类的,然后就吩咐执事,嘱其为苏代安排馆舍,以供其休息。
既然齐宣王有意谢客,苏代也不便久留,所以在再三向宣王致谢之后他就和执事一起离开了路寝,唯留下宣王独自踱步,左右复左右,踌躇不决。看来在如何处置燕国这件事情上,宣王不想出个所以然来是不会罢休的。
适靖郭君田婴入侍,见王为如此,便说:“王还在为燕国的事情烦恼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问孟子呢?吾闻孟子每朝王,则非尧舜之道不进,然则尧舜其伐燕与?其不伐燕与?因而咨之可矣。”
王闻言,恍然如梦初醒,遂道:“还好有你提醒,我怎么会把孟子给搞忘了呢?也怪最近烦心事太多,对于这些议而不治的学士就没怎么上心。明白了,我这就去请教孟子。”
孟子者,轲其名,邹人也。自诩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能自负到这个地步,也就不算是一般人了。其立教治学也基本如是,神农、杨墨、刑名……大抵九十九家之学,无不讥议之者。若乃儒术,则就算他说他不是个阿谀奉承的人,也一再往教主孔丘脸上贴金,称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如孔子者。而孔子,稍微客观点就能看得出来,在他摄行相事之前,鲁亦大国也,几与强齐相若。在他摄行相事之后,鲁就开始江河日下,渐渐沦为诸侯甲乙丙丁之流,只能在大国的夹缝间与邹卫等国一道推攘挣扎,作最后的条件反射,不复能像当年曹刿论战时那样即使面对强大的齐军也一鼓作气将其击溃。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孔子,孟子一再引用人言,认为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如孔子者,因为就算祸国殃民,至少他还标榜过仁,且成效显著,就宛如萌萌哒汪星人或喵星人或萌妹纸一样,孔子成为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种在没混个官儿当之前一心就只想宅在家里的儒生们眼中的“女神”,抑或至圣。而在领悟了其中奥妙后,孟子也不失时机地把义挂在了嘴边,其结果就是,铛铛铛铛,新的人气偶像诞生了——事实如此,无可辩驳;铛铛铛铛,仁义诞生了——对于某些人来说。事实上这世界上确实是有那么一些人喜欢接受恩惠,天生的奴性导致他们就算在吃自己所耕作的食物时都要感谢神明,食物都是这样,就更别说仁义这种隐含在人性中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了,那当然也是某位圣贤恩赐给我们这些凡人的。所以继孔子之后,能成为治愈系的亚圣,首先当然要归功于孟子自己,傲娇的他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都足够萌,这是前提。其次还是要感谢那些儒生们,如果不是他们放弃了治疗的话,如果没有他们那骨灰级的歌功颂德的话,萌萌哒孔孟也就会像两位普通的大嫂一样为旁人所审视,套用一句孔子的话说就是“听其言,观其行”。
田齐取代姜齐之后,为了笼络士人,巩固其政权,就在临淄城里重金打造了一座学宫,在这里任教治学的学者无一例外都得到了大夫的封号,且享受与此相称的官员级别的薪资。因此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该校自落成之日起就不乏名闻天下的学者驻足于此,比如尹文,环渊,慎到,邹衍,淳于髡之流。而在这熙熙攘攘为利奔波的人群中,自然也少不了孟子。在齐国的时候,孟子大多数时间都混迹于此。顺便一提,这所学宫因为毗邻稷门,所以世人便以“稷下学宫”冠为其名。
齐宣王就见孟子于稷下学宫,孟子接入,及至堂上,王坐犹未定,便一边以手示意孟子亦坐,一边说道:“夫子也听说过近期燕太子平疾攻子之,以致幽州大乱的事情吧?”
“闻有此事。”孟子遂亦俯身下去,边入座连答道。
王点头,进而道:“那么就请你从寡人的角度,为齐国谋划一下,我到底应不应该趁着这个机会一举拿下燕国呢?”
轲以闻,始则微笑,继而大笑,最后俨然正坐,决意谓王道:“此文武之时也,王慎毋失之!”
孟子认为讨伐燕国的战略意义不亚于周文王周武王讨伐殷纣王,是可以让齐成为继夏商周之后的第四代王朝的一个机会。究竟事情会不会朝着他所指出的方向发展,目前还不好说,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齐伐燕这件事情上孟子是持支持态度的,至少在开战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