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者去求见太子平时,其孙女一直都在等着他回来。她焦急地站在家门口,傍着墙角眺望着长者离开的方向。在这个到处都是残垣断瓦的城市里,其就像一朵生长在废墟上的小花一样,尽管弱小,却也不由自主地勾勒着生命的轮廓。
长者刚离开时,街上并没有什么人,所以少女就那样一直站着。随后则没过多久,一个人从她面前跑了过去,又一个人从她面前跑了过去,在长者离开的方向就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走上街头,并行色匆匆地朝着那个方向聚拢过去。
本来就很紧张的少女一见到人们这样就更加显得惊慌失措了,她伸出手来以极细微的声音向从她面前经过的每一个人打招呼,想询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没有人能耐心得听她把话听完,人们只是一再打断她道:“太子平又杀人了。”然后就又撇开她朝远处跑去。
太子平又杀人了——这句话就像磁石一样将少女惊恐的目光牢牢得吸引向了其爷爷离开的方向,然后几乎未加思索地她就跑了起来,顺着人流,比任何人都更快地跑了起来。
此时,在悬挂着长者的尸体的牌坊下已经聚集起了很多人。一小队士兵正耀武扬威地站在人群中央,目空一切地嘲讽着民众,让他们继续去向太子平要粮。而也就在这个时候,少女奋力扳开围观者的肩膀,挤出人群,来到了牌坊下。
当少女发现一直笼罩着她的那一不祥预感最终还是演变成了现实,死者正是其爷爷后,少女便犹如疯了般捡起根木棍就朝着士兵们冲了过去。
少女不知道什么是复仇,也不知道该怎么复仇,她埋着头,闭着眼,哭喊着,步伐踉跄地在士兵们中间将木棍挥来挥去。
对这名贫穷的少女来说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仁慈的,但至少依赖着爷爷,她勉强还能够鼓起勇气生存下去,而今天,一切都结束了……
被绝望所摆布着的少女,她并不知道该怎么打倒那仿佛远在天际的太子平,她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打倒眼前的这些士兵,但已经够了。如果说正义不是一种群体性的自觉意识,而是一位神的话,那么她和她的爷爷已经将自己作为活祭献给了这位神明,而这位神明也即将临照大地,并以横扫一切的气势去驱散那漫无边际的黑暗!
士兵们嘲弄着少女,在他们看来弱者无论作何挣扎都只是无谓的反抗,但在周围同样不幸的人们眼中这名少女此刻已然如律动的勇气般突然变得璀灿夺目起来,承蒙她的照耀,人们纷纷伸出手来回应那无言的号召……
无论这个时代的特征是什么,就这一刻而言,其已经不再重要了,觉醒了的正义才是指引着民众的行动纲领!
围观者们冲向士兵,从他们手里救下了那名少女。被打败的士兵蜷缩在一起,就这样他们还犹有不甘地怒斥民众道:“难道你们想造反吗?!”
民众中有人见他们这么问,便一边分发着从士兵们那里夺过来的武器,一边答道:“造反?那是对王而言,太子平并不是我们的王,所以这叫平乱。”
然后,趁着民众没注意,这几名士兵拔腿就逃回了幕府。他们并排跪在太子平的脚下,向他讲述着所遭受到的“奇耻大辱”,并请求太子平一定要为他们复仇,镇压住这群暴民。
太子平耐着性子听他们把话说完后便对这几名士兵说道:“何则为士?你们应该也有所耳闻吧。士受辱,有死而已。现在你们自称遭到了百姓的羞辱,却没有与之玉石俱焚,作为你们的主君,对此我实在是不能予以认同。”
太子平跟着就将手一挥,其侍卫便将这几名士兵拖了出去并于门外就地枭去了他们的首级。
在处理掉这几名士兵后,太子平随即便转过身来对市披说道:“虽然克翦奸相才是我们的当务之急,但是任暴徒胡作非为也患莫大焉,将军请安排一下,务必镇压住这群暴民。”
市披既闻命而退,遂于全城遍布蒺藜、拒马等障碍物以阻碍交通,妄图将民众分区域隔开,然后再各个击破。然而民众毕竟来势汹涌,其有限的人手根本就不够用,所以在经历了屡战屡败,节节退守后,市披不得已,只得回到幕府向太子平请求援助,希望能将围堵王宫的主力部队抽调出一部分来,供他用来镇压民众。
事到如今,太子平也别无他法,只好答应了市披的请求,最后在市披即将转身离去时,太子平突然叫住他道:“一直以来,蒙将军不弃,平才能走到今日,虽然没有什么好报答足下的,这份心意无论如何还是希望将军能够了解。”
市披闻言,上前三步,谨再拜太子平道:“能够于太子左右,亲眼见证您为达成王业所作出的努力,身为军人,臣此生足矣。太子又何必还要说些辱以馈遗,趋于流俗的话呢。在臣看来,您的所作所为或许有的时候容易让人误解,但您的执着却是这个世界上最可贵的品质,毕竟执着作为一种负担,并不是人人都承受得起的,且这份意志越强烈,人就会越扭曲,其所蒙受的痛苦也就越大。总之希望为太子分忧是臣自愿作出的决定,即便臣死于贼手,也是臣身为军人的本分,太子不必为此感到不安。”
市披不经意间将太子平其实已经心理扭曲了这样的话给说了出来,于君臣之间这当然是极其无礼的,然而太子平不仅没有生气,相反还很爽朗地笑了起来,“扭曲吗?”他说:“能用这样的话赞美人的,大概也就只有将军了吧。”
随后太子平便亲自为市披斟了一爵酒,以聊表他的谢意。
重新回到巷战中的市披,在扩充了其阵容后,立刻就以铺天盖地之势对全城民众展开了血腥的镇压。他一马当先,左冲右突,不到一日就将起义民众压缩到了一个极小的范围内。
就算知道太子平给国人留下的印象并不好,市披也不认为那就是太子平的错,反倒是他觉得违抗太子平,处处以自身利益为出发点的那些人才是可耻的。为了把燕国从文弱的子之手里拯救出来,使其不被齐这样的周边大国吞掉,进而以战国七之名去争取那最终的王业,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不管要他杀多少人市披都会一直杀下去,因为他坚信这个国家目前也就只有太子平才能和齐宣王以及秦惠文王这样的近乎犹帝的王者对抗,所以为了守护住太子平,区区一城的暴民即便是让他斩尽杀绝也没有什么好惋惜的。
太子平将主力抽调出一部分去增援市披后,其对王宫的包围就不像之前那么水泄不通了。子之见状,于魏阙上轻轻将头一点,其身旁的将军随即就拔出剑来,命令禁卫军即刻出宫与太子平决战。
尘封了将近一年的宫门在隆隆声中突然被打开的瞬间,子之的禁卫军就和一轮漫天飞舞的尘埃一道席卷向了太子平的军队!
就算知道自己气数已尽,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太子平还是摇摇晃晃地从幕府里走了出来。他偏着头,略张着嘴,下颌及颈部显得极其僵硬且不时还伴随着阵发性的抽搐……正如市披所言,执着并不是人人都承受得起的品质,且现在看来太子平也承受不起这一品质,他已经疯了。
太子平手握长枪,面目狰狞地将身子像猫那样一弯,然后也不发布什么命令,孤身一人就冲向了子之的禁卫军。在太子平左右待命的叛军见其这样,不得已也只好随即就跟着他向前冲去。而没有人指挥,至少单就太子平这一方而言,其已经不算是作战了,称之为赴死或许更贴切些。
卸下了一切重担的太子平,其终于不用再去顾虑什么粮草啊军饷之类的问题了,现在的他能仅仅像一名士兵那样手刃一名敌军就已经愉悦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笑着,杀戮着,哭着,追逐着,以惊人的爆发力穿梭在子之的禁卫军中。
俯视着这样的姬平,子之不禁自言自语道:“如阁下所言,之确实是一个卑鄙的人,且之也不想为自己辩护,说什么那是成熟的表现。然而就算您或许比我更适合领导这个国家,但现实是相较于王业,民众更渴望生存,所以最终还是您输了。最后,请容许我再卑鄙一次。”
说完,子之示意其身边的那位将军让他杀了太子平。这位将军在领会了子之的意思后便张弓搭箭,趁太子平不注意,一箭就射穿了他的颅骨……
嘈杂的战场随后突然就宁静了下来,伴随着太子平的轰然倒地,其军队顿时就失去了抵抗的意志。他们瘫软地坐在地上,要么躺着,就像战斗了一辈子一样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另一方面,当听说太子平阵亡后,市披朝着幕府所在的方向稽颡三次,然后便也刎颈自刈了。
民众在市披死后便陆续从被其所围困的闾里中走了出来,他们扶老携幼,相互搀扶着,就像重获新生一样满怀希望却又依旧战战兢兢地环顾着四周。
战争的伤痛并不会因一时的胜利轻易就被抹去,但对生存不懈得追求以及人类健忘的本质用不了多久就会将所有人的生活都重新带回正轨。所以即便还在为逝去的亲人感到忧伤,在确信****真的已经平息后,人们还是高兴地跳了起来。
然而就在燕国的民众以为终于瞥见了曝光时,一个人却以他那沉稳的身姿遮住了这轮初升的太阳——他就是齐国的名将匡章。在经过漫长的准备后,章子终于踏上了燕国的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