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六娘子想的没有错,林氏这一怀孕,连带着整个陆府的氛围都欢愉了起来。老太太眉头舒展了,陆老爷眼梢带笑了,几个姨娘虽心里也有些不痛快,可到底也不敢太明目张胆的。
这事儿说白了也不难解释,即便是多年没有回府的六娘子都看出了“嫡子”二字是林氏的心结所在,那这府里又有谁是不知道的呢?
眼下林氏终于怀上了身孕,虽然也未必就能一举得男,可怀了和没怀却是相差甚远的。是以林氏眼下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连三娘子的婚事都腾不出半分心思来管了。
所以,当六娘子从三娘子那儿听说四姨娘要接手打点三娘子的婚事时,她觉得有些惊讶,又觉得是情理之中。
“四姨娘应该高兴坏了吧?”六娘子问道。小产的事儿虽然她能做到旁观者清,但对于四姨娘,六娘子终究还是存了一丝惋惜的心境的。
三娘子点点头,“说要打点筹备,其实也没什么要操心的,因为我和大姐姐出嫁的日子接近,所以母亲在给大姐姐准备的时候就照葫芦画瓢的给我也备了一全套,包括那什么赤金点翠红纹头面啦,还有嫁衣啦,再加上陪嫁的银子和庄子田地啦,都是和大姐姐一模一样的。”
六娘子闻言不禁有些汗颜,却只能爽快的笑道,“那四姨娘可真是得了轻松的活儿呢。”
三娘子抿嘴道,“谁说不是呢。”说着她不由的探头看了看外头湛蓝如洗的天际轻轻的道,“其实,我现在多少可以感觉到一些大姐姐出嫁之前的心境了。”
“听父亲的意思是,王家人准备等姐姐过门以后就分家回宣城单住?”六娘子想到今天早上去太夫人那儿请安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了陆老爷和太夫人的那几句对话。
三娘子微微一点头,宽慰到,“这样是最好的,王家现在全部挤在北山县的老宅子里,其实早应该要分家的,也不知为何要拖这么久。”
“不管如何,姐姐要管好的始终只有你自己这一门,旁的姐姐也操心不过来。”
“你说的是。”三娘子笑道,“反正只要能住回宣城,离你们都近,我这心里也就舒坦些了。”
六娘子闻言轻轻的拉住了她的手,微一用力,全当是给她鼓气加油了。
-------※※--------------※※--------------※※-----------※※-------
微风拂绿,一夜骤春,整个宣城在星点抽绿的芬芳中渐渐苏醒了起来。
只是对于陆家来说,四月将近,除了林氏怀孕的事儿让陆老爷高兴了一阵子以外,剩下的大事儿小事儿竟全是让人糟心的。
开了春,太子发兵西北,打着“统建大业,国无弱君”的旗号直逼皇上退位。诚宪帝吊着一口气,下诏书废太子,另立贤。朝堂上乱成了一团,有复议支持的,有抵死反对的,皇后娘娘更是哭晕在了宝华殿。一夜之间,帝后隔心,朝臣惶惶,整个宣城都弥漫着一股山雨崩坠前的压抑。
国不太平,家亦无宁。三月底,六娘子贪凉染了风寒,本以为喝两剂药就没事儿了,结果越拖越糟糕,过了几天竟高烧不止,连床都下不了了。
林氏怀着身孕,宅子里大小事儿一概全丢给了五姨娘,且六娘子又是卧病在床的,林氏多有忌讳,就更加不会出面去安排请医了。五姨娘虽也有帮着林氏理过家,可一下子接过这么大一个摊子确实乱的很,是以忙的七晕八素的,转了个身就把浅草阁里要请大夫的事儿给忘记了。
揽月急的眼红都红了,连连要去五姨娘的湘元阁讨说法时,却撞见了刚进院子的三娘子。知道了前后事由,三娘子跑到湘元阁发了好大一顿的脾气,拿着对牌出门的时候,三娘子还冷冷的对五姨娘道,“姨娘代为帮母亲理家,事事都管好了是应该,有事儿办岔了那是没能力。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可六妹妹生病要请大夫却是顶顶重要的,姨娘有什么资格一句轻飘飘的忘记了就能揭过去的?”
五姨娘被三娘子骂的哭了起来,三娘子却冷笑道,“姨娘若是聪明,这事儿便从我出了这湘元阁以后就谁都不要再提了。若是姨娘定要闹去母亲那儿,那我倒是也要瞧瞧母亲是更看中姨娘呢还是更在意六妹妹。”
五姨娘惊的不敢出声,只能咬着唇抹着泪愤愤的看三娘子甩袖而去。
其实三娘子在府中脾气休养算是不错的,已出嫁的初娘子是性子清冷鲜少管多余的闲事,可三娘子却算得上是个八面玲珑的,这些年,府上的人少有看到她发脾气的。
可这次三娘子着实的有些怒了,只因为六娘子病的真的不轻,连请来的老大夫看了都摇头道,“寒气侵体郁结不散,却偏又耽搁了些时日,是以六姑娘到现在还是高烧不止神志不清的。”
“那可如何是好?”秦妈妈着急的问道。
这些日子来,她多负责监督四个小丫鬟,是以不太在六娘子跟前露脸,眼下知道六娘子病了,秦妈妈不免有几分自责,又有些怨在六娘子跟前服侍的揽月她们。
“先吃两幅药看看吧。”老大夫一边说一边提笔写了方子,然后交给一旁连连伸手来接的揽月道,“若是晚上再烧热不退,就给她用冰水降降温。”说着又从药箱里拿出了一个油纸包道,“这是安宫牛黄丸,若是冰水也没办法让六姑娘的烧热退下去,那就用温水给她把这药喂下去。”
竹韵在一旁带着哭腔问道,“那大夫,咱们姑娘这病……什么时候会好起来?”
老大夫看了她一眼,皱眉道,“少则三、四天,多则……你们姑娘虽身子骨好,可这病拖了两日,却不是好事。”
竹韵红着眼喃喃的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床榻边用盆里的冷水给六娘子擦起了额头面颊来……
话说六娘子这一病,烧的有些云里雾里的,不是难受的那种,而是飘渺不真实的那种。恍惚间,她依稀仿佛听到了外祖母小时候经常给她唱的那首童谣。
“柳门街,瞧啊瞧,门口的小枝节节高。柳门街,跳啊跳,吴家阿姐迎风俏。柳门街,跑啊跑,阿哥来把探花抱……”
那是她重生为古人以后特有的记忆,年迈的阿婆,糯糯的歌谣……六娘子觉得她似乎只要深深的一呼吸,就能闻到外祖母身上那惯有的沉檀香,清幽而令人安心。
“阿遥,好囡囡,可不能这样一直睡下去,外祖母知道你醒了,就是懒得起来。”
六娘子的耳畔传来了忽远忽近的声音,她挣扎得眨了眨眼,却觉得头疼欲裂,口干舌燥,而且还饿的胃一直在抽筋。
“水……”
她无意识的喊了一声,便感觉唇边有了一阵温润的湿意,紧接着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道,“好囡囡,来,喝水。”
有些久远的记忆在六娘子的脑海中澎湃而起,她努力的睁了睁眼,看到了一个有些模糊的身影。
“阿遥,好囡囡,睁睁眼,来,乖,睁睁眼看看外祖母。”
六娘子猛的提了一口气,睁开了眼,将面前赵老夫人的样子瞧了个仔细。
“外……祖母……”许久没有开口,六娘子只觉得自己嗓子哑的如被人狠狠的灌了一把沙子一般,咽口水都干的发疼。
“诶,诶……好孩子,这不,醒了就好!”赵老夫人眼眶红红,却是笑眯眯的抱着六娘子亲了亲。
真切的声音,温热的气息,六娘子原本以为眼前这一切都是她迷迷糊糊做的一场梦,可当赵老夫人握着她的手将她扶坐起来的时候,六娘子却有些蒙了。
分明还在浅草阁,未曾离开过宣城陆家,那眼前的外祖母是……
“外祖母,我……您怎么……”六娘子脑中混沌一片,只记得自己是染了风寒高烧不止的,后面的事儿就全然没了印象。
这时,一旁的揽月终于哭出了声音,啜泣着道,“姑娘,你可总算醒了!你这一病,连着都趟了四天了,大夫是天天来,可你却总也不见好……”揽月说着说着就捂着嘴哭了起来,一旁竹韵和流萤几个也难过的转过了头。
六娘子仍有些蒙,下意识的反手握住了坐在床榻边赵老夫人的手,双眸透着慌乱道,“外祖母,外祖母,真的是你……”
“傻丫头,外祖母这么大个人了,还能有假。”赵老夫人笑呵呵的柔了柔六娘子的手,然后道,“旁的一会儿再说,躺了这么多天,饿坏了吧?先让揽月伺候你喝点粥,你瞧瞧,人都瘦了一圈了。”
赵老夫人这样一说,六娘子才觉得肚子里空空的,真的已经饿到饥肠辘辘了,便乖巧的点了点头,随即有急迫的问道,“外祖母是什么时候来的宣城?就您一个人来的么?外祖父呢?还有……”
“哎呦我的好姑娘,您且自己先喘口气,也让老祖宗喘口气。”揽月在一旁接过了鱼安递上的热粥道,“姑娘还是先来喝口粥吧,这粥是小灶上一直用微火炖着的,糯糯的又稀,姑娘先喝了再吃药,这回可定不能疏忽了,大夫说就算醒了,药也是要再吃三日的。”
揽月边絮絮叨叨的说着六娘子听的不太明白的话,边仔细的服侍了六娘子喝了热粥。
只是六娘子躺了好几日,虽真感觉饿的胃几乎要抽筋了,却也根本吃不下什么东西,勉勉强强吃了半碗,就推开了揽月的手。
“姑娘,再吃些吧。”揽月瞪着泪汪汪的眼睛,央求道。
六娘子知她是心疼自己,不免轻笑道,“回头等我胃口开了,就是你求着我不吃,我也不依的。”
流萤见状,上前对揽月轻声道,“姑娘许现在也没什么胃口,这粥反正是一直熬着的,眼下还是先给姑娘去温药要紧。”
揽月闻言身子一紧,匆匆的点了点头,便是端着粥和流萤、竹韵一起退出了屋子。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可六娘子的心却如澎湃波涛一般不能平复。她定睛看了赵老夫人片刻,方才露着一抹撒娇的笑意宽心道,“到底把外祖母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