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林氏请了金麟班,指明点的是台柱子肖久贤和花姑子,两人的成名曲儿是《胭脂案》和《醉打金枝》。一个唱小生,一个唱青衣,曲开嗓亮,配合的那叫一个天衣无缝,至情至深。
听音阁里坐着的不少是曲迷,鼓点一起,立刻就进入了状态。便是王氏、三姑奶奶、宋氏这些个妯娌,那平日是鲜少听到金麟班的戏的,眼下也是睁着眼睛竖着耳朵,一颗心跟着抑扬顿挫的曲子忽上忽下的,非常投入。
倒是六娘子被花姑子那尖亮的嗓子唱的头皮直发麻,只勉强的听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借口上净房而提前溜出了听音阁。
其实,与其说是六娘子听不惯戏文唱曲,倒不如说是她心里有事儿太乱了根本静不下心来。错步间,她忽然发现自己已回了内院,正在往浅草阁的方向而去。
宣城的十二月末冷的不像样子,细风吹在脸上仿佛一片片锋利的柳叶拂过,有切肤的刺疼。手中的捂子因为时间太久只剩下了一些余温,雪停天霁,只是这满目的冬景总显萧瑟苍茫,让六娘子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其实沈慧春那几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已经全然打乱了六娘子心中之前的布局。似乎她不用再隐忍在陆府,看周遭人那不甚明朗的脸色过日子,但也似乎,她还未及笄便注定要嫁给一个鳏夫了?
良人……
六娘子在心中冷冷一笑,不禁抬头看了看微蓝的天际,心中那股莫名的酸涩就开始慢慢膨胀。
嫁或者不嫁已经和她回不回怀阳没有多大关系了。对于沈家求娶自己这件事儿,六娘子觉得凭她现在的身份和年纪,也已经没有再追问的意思了。不过,她还是想知道,沈家复势,仅仅是因为蛰伏二十多年不甘心还是另有原因,这一点对她来说,很重要!
而就在六娘子一个人站在距浅草阁不远的小径上缓步沉思的时候,前院酒厅也已热闹渐止了。
因着是陆府家宴,陆老爷请的又都是素来交情颇深的同窗同僚,是以一入座几位爷就放了开,热菜还未果腹,清酒就已干掉了好几坛。
眼下已是酒过好几巡,几个不甚酒力的早已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剩下几个酒力颇佳的也已经被灌的面红耳赤满嘴胡话了,放眼看去,一屋子清醒的爷儿们还真的没有几个。
“陆兄今日破费了。”通政司黄颐是为数不多的滴酒未沾的人之一,他素来自制力及好,且听闻此人一喝酒便会浑身起疹,是以不论何种场合对酒汤皆是避而远之的,所以此时此刻他还能同陆老爷好生的说上两句话。
“黄兄太客气了,家母五十九大寿恰逢除夕,黄兄能赏脸来赴宴,是给陆某面子。”陆老爷今日也相当节制,因为要打点迎客送往的事宜,所以入桌后他前后只喝了几盅。眼下虽面颊有些潮红,但却根本没有到醉的程度。
黄颐左右看了看满厅东倒西歪的人,不免失笑道,“想来一会儿送几位大人出府要动用到陆兄的车马了。”
“区区车马,自是陆某分内之事。”论官职,陆文恒要比黄颐这个通政司参议大,可是两人攀谈,陆文恒还是谦和有加的。
黄颐见状,不免客气的拱了拱手,然后端着热茶坐在了陆老爷的边上,似漫不经心的说道,“陆兄有谋,这一车一卒的调动都早有安排,难怪九爷总说沉稳如陆兄,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陆文恒忙了一个中午,酒没有喝尽兴饭也没有吃几口,此时正对着一碗小米粥就着毛豆咸菜垫肚,听了黄颐的话,他下意识的搁下了手中的竹箸,谨慎的左右看了看,然后笑道,“黄兄也不怕隔墙有耳。”
“陆兄太小心了。”黄颐端起茶碗吹了吹里头的茶沫子,未喝先语,“九爷于我有知遇之恩,这事儿放眼整个朝廷谁不知道。谈及九爷,也不为过。”
“还是仔细些的好。”陆文恒拿起了勺子继续喝粥,一边喝一边含糊道,“扬了自己名声是小,坏了事儿是大。”
那黄颐本脸上还挂着一丝笑意,但在听到陆文恒的话以后确实“噌”的一下涨红了脸,半晌才尴尬的说道,“陆兄赐教,黄颐受之不恭。”
陆文恒没有抬头,似自言自语道,“皇上如今身子愈发不好了,我本也并无太多机会得以面见天颜,如今却是更看不到了,眼下朝中大小的事儿都是封大人一手包办了。”
“封大人劳苦功高多年了。”黄颐冷冷一笑,嘴角露出一丝不屑。
陆文恒道,“且也有他,前头这些乱流才能压得住。只是我万万没想到,最先有动作的竟然会是二皇子!”
“二皇子刚愎自用性格火烈,倒也刚好当颗试金石。”黄颐道。
“是啊,也正好能让大家看看,皇上虽然身子骨弱了,可还是大权在握的。”陆文恒同意的点了点头。
黄颐看了他一眼,不免眉峰一扬,略有些兴奋的说道,“说起来还未恭喜陆兄,能攀上沈家,是陆兄的福气啊!”
“哪里是福气,这是运气。”陆文恒一愣,忽而正色道,“黄兄如何知道陆家与沈家的事儿?”
“陆兄不知吧,这事儿要说起来还是黄某向九爷献的计。”黄颐笑了笑。
“黄兄你?”陆文恒确实很吃惊
其实陆家能攀上沈家这桩亲事,真的如他自己所言,是运气。虽沈家找了保山前来说亲的时候他并没有把这事儿放在眼中,提及嫡女他和林氏都自然而然的想到了七娘子。偏林氏也是个目光短浅的,怎的愿意让七娘子嫁过去受委屈,这才有了六娘子回府的事儿。
结果前几****去拜见九皇子,兜转来回,却发现沈家的事儿竟然是九皇子在暗中牵的线,而且自己还差一点把这事儿给搅黄了办砸了。
每每想到这里,陆文恒总觉得背脊一阵莫名的寒意。怪只怪自己为官太浅,学不会去深究每一件事儿的因果和主子的所思所想。
是以当他彻底弄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总觉得心里惴惴不安,苦于连个可以畅谈排忧的人都没有。
本来陆文恒是觉得或许应该找六娘子聊一聊,但其一是没几日便是除夕又是太夫人的寿辰,他实在也抽不出时间,其二,陆文恒觉得六娘子虽懂事聪慧,可大小也只是个九岁刚出头的小姑娘,且先不说她不知道沈家这事儿,就是知道了她也未必能懂这其中的门道。
所以在和九皇子聊完之后,陆老爷是魂不守舍的回了陆府,只将这事儿囫囵的告诉了林氏,一并吩咐她家宴当天务必要亲自去迎刘氏,剩下的话便是连太夫人这里也没有透露半句。
所以此刻听黄颐这么一说,要陆文恒不惊讶也难。
只那黄颐倒还算镇定,见着陆文恒颇为吃惊的模样只轻轻的耸了耸肩,喝了一口微凉的茶道,“现在翰林院当差的许大人陆兄可认识?”
“是那个少年进士许瓒么?”陆老爷问道。
“正是。”黄颐点点头,“他父亲于我是三载同窗,当年也是一起进宣城赶考的,不过可惜许兄最终成绩平平,考了两次进士后便就此作罢。不过这些年过去了,许兄虽自己仕途有碍,但教的这个儿子确实了得,少年有名,师拜赵老,前途无量。”
普听到“赵老”二字,陆文恒的余光一闪,不免有些讪然。
黄颐将陆文恒的神情看在眼中,不免叹气道,“九爷一直说陆兄沉稳有容,有长者之范。九爷惜才,也会知人善用,我敬陆兄有好学识好气度,陆兄可切莫因小失大。”黄颐一改之前略微浮躁不正的口气,严肃道,“我与陆兄同为九爷办事,私交不浅,我便拿大斗胆叮嘱陆兄一句,沈家不可错过。”
陆文恒心中微动,又想到方才自己同黄颐说的那几句话,不免连连要起身作揖,却被黄颐一个眼明手快给按住了。
“陆某莽撞,还望黄兄海涵。”
“陆兄太客气了。”黄颐坦然道,“既都是九爷的人,那谁同沈家有关系都是一样的。切莫小看沈家,虽蛰伏多年,可却并不见荒败,凉都虽不比宣城,但也不失为是个养人的好地方。”
陆文恒道,“黄兄言之有理,沈家小四爷少年时便是归隐寺无望大师座下的俗家弟子,功夫了得,如今年纪轻轻又凭己力坐上千户之位,便是嫡出的两个爷都没有他这般有出息。”
“诶,可惜了小四爷不是嫡出,不然……。”陆文恒感叹道。
黄颐闻言却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道,“陆兄此言差异,九爷挑人,从不看虚名。”
短短一句话,让陆老爷眼中放光,肃然起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