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气氛在陆老爷出了厅门以后瞬间诡异了起来。
连翘抬成姨娘的身份坐了实,可偏偏要和四姨娘住在一起。大家都是明白人,即便是素来不太管事儿的三姨娘,瞧着脸色都有些不太自然了。
六娘子心中微微一动,转头看了一眼几乎快要把嘴唇咬出血的三娘子和被三姨娘架着的几乎快要昏倒的四姨娘,终于于心不忍的默默叹了一口气,然后她松开了三娘子的衣袖,对着正在和杨妈妈窃语的林氏道,“母亲,父亲最近总是梦到已故的大姨娘和二姨娘吗?”
林氏一愣,随口接到,“你父亲是这么说的。”她是撒谎的好手,且理由昨晚已经准备的很充分了,是以眼下还真的仿佛确有其事一般。
三娘子本是气到了极点,若不是六娘子压着,早就当着一屋子的人发了飙,就在前一刻,她一直以为六娘子是个吃软怕硬的,除了气之外,她更多的还是懊恼,懊恼自己竟识错了人,太轻易的相信了六娘子,也太高估了她……
所以三娘子是万万没想到,在事情眼看着要结束的时候,一直沉默的六娘子却突然开了口。
“都道父女连心,这事儿可真巧了。”六娘子微微的垂了眼帘,神色黯然,并不介意满屋子盯着她的目光。
“什么巧了?”林氏本来就是横竖看不惯六娘子这软绵绵的性子,你急她却不急,你不急她就更泰然自若了,当下口气就有了一丝不悦。
“连着几日,我每晚都梦到母亲。”六娘子深吸一口气,再抬头,眼眸中多了一点点寒光。
六娘子话音刚落,在座的几个人脸色皆变。
三姨娘吃惊的张了嘴,三娘子眼神一敛,脸上怒意尽退,而七娘子则是满脸的不解,四姨娘呢也仿佛是个没听懂的,左顾右盼,依旧紧紧的咬着嘴唇,七姨娘则有趣的,干脆捂着嘴后退了一小步。
六娘子定睛去看林氏,只见她瞪着大大的眼睛,似倒吸了一口凉气。
“母亲的样子我已经不太记得了,还是依稀从外祖母收藏好的画像里瞧见过几回。可即便不记得,我却能知道那梦里来回的女子便是她。”六娘子说的哀怨,眼神无焦,似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这些年来我从未梦到过母亲,偏回了家,她便****在我梦中徘徊,头两次我也怕的要命,但她却不似要害我的样子,温柔纤纤,只是那模样真的瞧不清……”
六娘子一边说,一边听到一旁一阵阵倒抽的冷气。
是了,没错,她口中的“母亲”,可不是高坐在众人之上的林氏,而是已故的赵舜华。
古代人对鬼神之说向来信从,拜神拜仙拜庙,这些都是因为古人所知有限,为了缓解人间世事疾苦而演变出来的信仰。虽也有不信鬼神的,但那在古人内宅女子的比例中绝对是极个别少数的。
六娘子仿佛回忆在了梦境中,絮絮叨叨的轻语不断,林氏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背上不自觉的爬满了凉意。
“母亲在梦里说,很寂寞。”六娘子忽然止了声,一双大大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林氏。
林氏“噌”的一下从交背椅上站了起来,铁青着脸指着六娘子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先母无端托梦,莫非是因为七姨娘要进门的事儿?”一个早上,六娘子眼睁睁的看着林氏只手遮天的唱着大戏,她觉得腻歪的要死,眼下便怎么也不肯再这般作恶下去,“我喊您一声母亲,想必我自己的生母心里定是不痛快的吧。先母的牌位如今应是妥妥的摆在祠堂的,不知母亲您可给我先母奉过茶了?”
古代礼仪,妻妾之间是有严格的上下级制度的,原配和继室之间的等级也很有讲究。原配已逝,牌位立在宗族祠堂,继室进门,虽名义上是主母夫人,可在原配的牌位面前,那却是要行妾礼的。
六娘子一开口,便如一把铁锥直刺林氏的嗓子眼儿,惊响四座,连一直只顾着伤心的四姨娘都被六娘子鬼魅般的说辞吓回了神。
“母亲若不介意,我觉着我****被梦魇所扰,不如母亲让我去给先母奉一杯茶吧。啊,先母梦里还说,她想念四姨娘亲手做的梨花薄荷香料了……”六娘子忽然瞪大了眼睛,手捂着胸口艰难的喘着气,说着说着竟庞若无人的潸然泪下。
她是小辈,有些话点到为止,即便装神弄鬼也要有个分寸。她的身份容不得她胡作非为,方才种种言辞,已是大大的折了林氏的颜面,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当众甩了她一个耳光。她若底气再硬些,林氏大可以因为她的胡言乱语而伺候她一顿戒尺家法。
可眼下,六娘子这一哭,却仿佛她真的是被亡母魂魄所扰,她不得已,也不知所措,只能以下犯上的冒了大不为,求林氏开祠堂让她奉茶给亡母以念先魂。
林氏气的整个人抖如筛糠,六娘子却哭的梨花带雨泣不成声……一个早晨,陆家的月然居承受了太多的混乱,结果在林氏的拍案呵斥和四姨娘的晕厥中,一众人才慌乱的鱼贯而退。
当天,林氏便气病了,整个月然居闭门不见任何人,连管事的婆子仆妇要来回事或让林氏拿主意,都统统的被挡在了门外。
而同样的,六娘子也哭坏了身子,回到浅草阁便被丫鬟搀上了床,面无血色泣不成声,连着午膳、晚膳都是一口未动的全部退给了唐妈妈。
陆老爷虽是沐休,不过却是一大早就出门应酬远道回京的同窗同僚去了,以至于到了晚上都还没有人出头来打破内宅从早上就开始弥漫的阴霾之气。
不过晚膳用完以后,三娘子终于忍不住了,便是趁着夜色抄了小路绕过了竹林跑去了浅草阁。
已临近年关,天色在接近酉时的时候就已经全黑了,眼下已经过酉时三刻,三娘子又是穿着墨黑暗纹的斗篷独自而行,是以一路到浅草阁都没有人发现她的身影。
浅草阁里头的灯微亮着,外头有个守门的小丫鬟正抱着烫婆子在取暖。三娘子探头看了看,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迈了步子走了进去。
谁知她还未到门口,那小丫鬟便眼尖的瞧见了她,立刻匆忙的跑下了台阶来迎。
“三姑娘,咱们姑娘正候着您呢。”小丫鬟声音清朗,有着少女般的明悦。
三娘子一愣,借着窗里透出的微弱细光,认出了小丫鬟便是六娘子身边的竹韵。她狐疑的蹙眉问道,“你们姑娘知道我要来?”
竹韵一边引三娘子往里头走,一边道,“姑娘说您今儿定是会来一趟的,让我在外头一定候着。”
三娘子闻言眨了眨眼,便是随着竹韵进了屋。
屋里烧着银丝霜炭,暖和如春,让一路迎寒奔来的三娘子一阵舒坦。其实在来的路上三娘子已想了满肚子的话要问六娘子,结果遮帘一掀,她竟看到六娘子正披着半干的长发盘腿坐在炕上提着笔描着花样子!
而一旁的揽月正在帮六娘子磨墨,主仆二人有说有笑的,气氛好的不得了。
“姐姐来了?”听着门口有动静,六娘子转了头,笑眯眯的冲她道,“姐姐可来的晚了,我原想着你天黑了就会来的,可这会儿都快酉时末了。”
“你……怎知我要来?”三娘子一边脱了披风一边在竹韵的服侍下上了炕头。炕头暖热,从脚底传至全身,三娘子一边说一边舒展了眉宇。
“姐姐不得要细细问问我今日在月然居那般发作究竟是什么原因吗?”六娘子收了最后一笔,对着描好的花样子吹了吹,然后小心翼翼的展在了一边。
想到早上的事儿,三娘子的脸便立刻拉了下来,“原我是恼你的,那头茶都敬好了,你这边却纹丝不动,你不动也就算了,竟还拉着我。”
“姐姐能怎么动?”六娘子搁笔抬头,素净白皙的小脸被披散着的墨发映衬着,整个人竟有种轻云出岫般的美感。
其实单论五官美貌,六娘子是不及三娘子的。三娘子的美,美在惊艳俏丽,顾盼流转,正是“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会令人徒然心生敬畏,光是远观便也能心满意足。
而与之相比,六娘子则胜在韵。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六娘子似将“从容秀雅”四个字写在了骨子里,生的明眸善睐,行的端庄大方,正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不过其实眼下这般软而不弱、缓而不骄的性子还真的和她两世为人没多大关系,靠的还是赵老太爷从小对她性子孜孜不倦的磨练和顾宸玉陪她一同上家学的后天养成。
所以,眼下六娘子这般神色聚敛的问三娘子“姐姐能怎么动”的时候,三娘子是真的被问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