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绮翠园在陆府的西北角,园子虽小却也是独一而立的。一间正堂加一间里屋,里头摆的物件自比不过林氏那儿的富贵奢靡,不过胜在清心雅致,四姨娘又喜香料,屋子里经常燃着果香,甜而不腻,令人舒畅。
陆老爷掀帘而入的时候,四姨娘正斜斜的靠在软榻上,半散着发髻,披了件刻丝绣暗银祥云小袄,同一旁的三娘子说着笑。
“你父亲来了。”四姨娘是对着门的,自然一眼就瞧见了进屋的陆文恒。
“父亲。”三娘子闻言笑盈盈的起了身,落落大方的行礼道,“方才我还在同姨娘说笑呢,姨娘好歹也是生养过我的,竟连自己怀上了这么大的事儿都迷迷糊糊的。”
“是啊,不是说有三个月了么,怎么现在才想着不对劲?”陆文恒乃一家之长,不论是林氏还是旁的姨娘,只要肚子里有好消息,他自然是高兴的。
四姨娘闻言涨红了脸,轻声细语的说道,“不瞒老爷,妾身怀三娘子的时候怀相不好,吃什么吐什么,反应大,便是我不知道,旁的妈妈也瞧出了些许。可眼下这一胎……”四姨娘说着说着便不自觉的抿嘴笑了起来,“肚子里这个真是个安静的,这几****吃的好睡的好,并未感觉任何的不适。且其实我小日子本也不太准,一来一回还真没有往那方面想。若不是连翘在一旁提醒,我也早把自己许久没来小日子的事儿给忘记了。”
这厢是绮翠园的温情蜜意,那厢月然居里头却是暗波汹涌山雨欲来。
四姨娘身边的连翘是未时来传的话,说四姨娘食欲不振胸闷难受,求了林氏去外头请个大夫。林氏这两日忙着张罗年关琐事和太夫人的寿宴,自然没有功夫去细想其中的不对劲。
连翘来求的时候,她只当四姨娘染了风寒,便直接给了对牌点头允了。结果一个时辰以后大夫从四姨娘那儿出来,轻飘飘的丢了一句话“贵府姨娘这胎怀的及稳,已快三个月了,夫人请放心”,之后便满意的收银子而去。
林氏当即一掌就掀翻了一个白釉粉彩蝶戏牡丹盖碗,脸上最嘴角带笑,却出言阴毒,“小娼妇,仗着有几分姿色尽想着怎么勾引老爷,弄些个不干不净的下作胚心思到我跟前来做文章。”
“夫人别气,气坏了身子可是自己的。”杨妈妈在一旁一边吩咐小丫鬟进来打扫地上的碎瓷片,一边轻柔的抚着林氏的背帮她顺气,“要说这个四姨娘也真不是个东西,趁着夫人您年关忙得脚不沾地儿,竟生生将这事儿给瞒了三个月。”杨妈妈说着也是眼露凶光,愤愤不已。
林氏冷冷一笑,惹的发髻上斜插着的镶珠宝鎏金银簪缀碎金流苏晃得厉害,“本以为她是个人畜无害的,谁知道是只白眼狼。三个月了,才请了大夫大肆宣扬,想必是肚子捂不住了吧。她也有本事,能瞒着我这个当家主母三个月,她是当我死了不成!”
“夫人,别说是一个四姨娘,即便再来两个,您也是拿捏得住的,当务之急,您可千万别同老爷红了眼,想这事儿四姨娘可是连老爷都瞒着的,这头一开始就错了。”杨妈妈毕竟是旁观者,一点就点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林氏闻言,转念一想,堵在胸口的郁结之气总算稍微散了点,“你说的对,我是真被这贱蹄子欺上瞒下的手段给气的晕了头了,她以为她的主意打的好,呵,我倒要看看这个家里是她一个做姨娘的说了算还是我这个做主母的说了算。”
“夫人说的是。”杨妈妈闻言,连忙倾身凑了上去,在林氏的耳畔细细的嘀咕起来。
当天晚上,陆老爷是在绮翠园用了晚饭才回月然居的,一回屋,他便见着林氏一个人歪在窗棂前,玉臂托腮,凝神愁思,眼角微微泛红,瞧那模样像是先头哭了一场。
“这是怎么了?”四姨娘怀孕,陆老爷心情大好,方才在绮翠园还小酌了几杯,虽未醉,可却有些微醺了。谁知一回来,却见着林氏一筹莫展的模样,他不免觉得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当下说出口的话就隐隐有了些不悦。
“老爷回来了。”林氏见着陆老爷,慌忙的抹了抹眼角穿鞋下了地。
她本就年轻好看,此刻这般拙藏清泪楚楚动人的模样抬头瞧着陆文恒,倒是更显了几分别有风韵的妩媚,眨眼间,陆文恒心里的火气自然消了些许。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又是和谁置气呢。”再开口,陆老爷倒是柔声细语了不少。
“老爷是从四姨娘那儿来的吧,四姨娘怎么样,身子可还好?”林氏瞧着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只是说着说着眼眶竟又红了起来。
陆老爷蹙眉,“莫不是为了四姨娘……”陆老爷话说了一半,见林氏低着头默默不语,他的声音又沉了沉,“你素来不是心眼小的,这次怎的明明是件高兴的事儿……”
林氏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抬了头,声音嗡嗡的带着哭腔道,“老爷,我何尝不是为了四姨娘怀了孩子而高兴,可是老爷,我除了高兴之外,还要想着您的名声,还要当起这个家,不是我心里容不下,只是四姨娘这事儿做的也太……太欠妥当了。”
“哦?”陆老爷一听林氏这么一说仿佛是另有隐情的样子,便耐了性子坐在了椅子上道,“怎么欠妥当了?”
林氏拿帕子抹了抹眼泪,红着眼道,“老爷,你且想想,四姨娘怀孕三个月才唤了大夫,且那大夫来我这儿回话的时候只当我这个当家的也是知道她怀孕的事儿的,便轻飘飘的说了句姨娘肚子里这胎怀相很好。老爷您可知道大夫同我说这话的时候,我脸臊的恨不得找个地缝就钻下去了。”
林氏说着用余光扫了扫,见陆老爷正看着她认真的听着,她便清了嗓子继续道,“老爷你想,四姨娘怀孕是好事,可是拖了这么久,旁的不知情的只当是我容不下家里的姨娘庶子,再往深了说,别人只当咱们家姨娘各个都是有主张的,而我是个镇不住的,若是外人再添油加醋些,存心找咱们家麻烦的,有可能都会说老爷宠妾灭妻,到时人言可畏,那才是惹祸上身的。”
陆老爷一听,猛的眉眼一敛,微怒道,“夫人说的有道理。”
林氏心中窃喜,可脸上依旧是一副忧思不散的模样道,“我今儿下午一个人想了许久,是越想越伤心的。想我平时待姨娘们也同自家姐妹一般,嘘寒问暖从不亏待,怎么这么大的事儿四姨娘却瞒而不报。”
“她说这胎怀相好,是以自己也没注意着。”陆老爷倒也不偏袒,如实说了一句。
“老爷……”林氏在心里冷冷一笑,可声音却更柔了些,委屈的说道,“我自己也是生养过的,想我怀小七的时候怀相也是好的。可女人怀了身子,总是会有些不同的,更何况四姨娘也是做了娘的,哪里会有了三个月都不知道的,又不是刚过门的黄花大闺女。”
“你是说……”陆老爷脸色突然冷冽了起来。
其实陆文恒是个很典型的传统古代男人,走的是兢兢业业寒窗苦读方见天颜的仕途,比起那些荫庇的皇亲国戚,陆文恒的为官之路要艰苦的多。他如今为官至此,除了有林氏母家的大力提携扶持之外,和自己的努力也是极为分不开的。
正因为来之不易,所以他倍加珍惜。像陆老爷这样在朝中根基不算很深的文官,为人清廉是一方面,品行端正也非常重要。这品行端正,除了“孝”字当先,内院和稳也是要大大考量的。当今圣上以德治国,朝廷里花重金养了一大批恪尽职守的言官,只要有哪位大人稍微“行为不当”一下,那是保管一查一个准的。
陆老爷想到这里,只觉得后背一阵凉意,由喜转惊,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是个滋味。
其实,不得不说林氏入府这些年,能深得陆文恒的喜欢不是没有道理的。首先她年轻貌美,端的是继室夫人的身份,长的却是一张美姬小妾的艳丽脸庞,不论是厅堂还是闺房她都能驾驭的游刃有余,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她能见好就收,不会顺杆子向上一味的要强拿大。
就如同现在,眼看陆老爷被自己说动了,林氏瞬间换了张脸,满眼想“息事宁人”的姿态转了话锋道,“不过老爷,想四姨娘素来都是安分守己性子柔绵的,有些事儿也只是妾身自己瞎想的。府上这么多年没有好消息传出来了,妾身的肚子也不争气,总想着再给老爷添个一子半女的,可偏偏……如今四姨娘有了身孕,自然是值得开心的事儿。妾身方才也是心里有委屈,同老爷说说我心里就舒服多了。”
之前听林氏忍着哭意娓娓道来,所言所述也都是为这个家着想,而眼下又这般放下了姿态柔声细语,陆老爷
心里的火早已经被她那几句娇滴滴的话给压得无影无踪了。
当下便是一伸手将林氏拉入了自己的怀中,抚着她散在肩上的青丝笑道,“也是我高兴了,就没往细处想。内院的事儿一直是你把持的,前前后后打点的都是妥帖仔细的,我从未操心过,自然也不会深虑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四姨娘瞒着这一胎确有不妥。”
“老爷,我当家这些年,对下人也好对姨娘们也好,那都是一碗水端平的,眼下四姨娘这般使性子,我着实……难受的。”林氏软了腰身靠在陆老爷的肩头,一双手下意识的就环上了他的脖颈。
“是是,他们不知道,我可知道的,这些年你辛苦了。”陆老爷很吃林氏这软软的一套,身子顿时似被点着了火一样舒展开了。
林氏感觉着他身体的变化,顺势将手伸进了他略敞的衣襟中,一边在陆老爷的耳畔微微的吹着气一边轻轻的问了一句,“老爷知道我的辛苦,我就什么都值得了……”
那天晚上,月然居里头是春宵良夜缠意绵绵的,是以连值夜的丫鬟都在耳房沉沉的睡过了前半夜,直到后半夜才被林氏娇媚餍足的声音唤进了屋。
而隔天一早,是六娘子第一次见识到林氏枕边风的厉害。记忆中,那是她在陆家立足迈出的第一步。很久以后,每当六娘子想起那天早上的事儿,她就会莫名的激动。也是在那一天,六娘子发现,做了整整八年多的古人,其实她还是学不会寄人篱下所必须的忍气吞声之态,她的反骨,被自己从现代带回了古代,从未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