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琼台楼阁,暖午的日光斜照,打在排列整齐的宫瓦上,仿佛铺了一层淡淡的金辉织锦,美轮美奂。
六娘子跟着顾宁卿上了登凌台,居高远眺,竟能将威武奢靡的大半个皇宫纳入眼底,不免也觉得有种磅礴的气势扑面而来。
“好看么?”一路上,顾宁卿都没有说话,她屏退了周遭的太监、宫女,用沉稳有力的步伐缓缓的引着六娘子一路而上。
六娘子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宫景,闻言不免后退了一步行了大礼道,“回皇后娘娘,景似龙腾凤舞,雄壮威武。”
顾宁卿一愣,忽然弯了眉眼道,“倒是比从前会说话了。”
六娘子不敢抬头,只能盯着自己隐隐显露在裙摆外头的鞋尖猛瞧。
顾宁卿见状,转过了头看着不远处前后交错的宫殿庭阁道,“阿遥,你恨我们顾家人么?”
六娘子心一紧,顺势就跪了下来,“民妇不敢,还望皇后娘娘明鉴。”
顾宁卿没有转身,只微微的抬了抬手道,“本宫……今儿就是想和你说说话,你先起来吧。”
六娘子紧紧的咬着牙,脑子飞快的转了一下后便小心翼翼的起了身。
听着六娘子衣摆簌簌出声,顾宁卿又道,“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总有一天会成为我嫂嫂的,你和哥哥在桃树下玩耍的时候,我一直心生羡慕,可是母亲却说,女子有节,端庄生韵,我即便心静不下来,可总是要装着无视你们的欢闹的。”
六娘子垂首静立倾听,神色无波,但心里却似翻江倒海一般的不是滋味。原来……从那时候开始,顾老夫人就已经不喜欢自己了。
见六娘子不语,顾宁卿继续道,“早些年母亲给哥哥张罗婚事的时候,哥哥一直很反对,那时候你快要来宣城了,我亲耳听见哥哥说要娶你为妻,母亲……”顾宁卿说着眼神有些晦涩,似在回忆又似有些犹豫,“哥哥和我那时都觉得母亲为人冷酷,太过势力,竟用孩儿的幸福来换家族荣耀。可阿遥,直到今时今日,我才能悟透一点谋势的道理,原来,当你的身上背负着宗族兴旺之责的时候,其实……那些虚无缥缈的儿女情长真的会变得微不足道的。”
“皇后娘娘……所言甚是。”六娘子不知要作何回答,她和顾宁卿的立场不同,就像沈聿白和顾望之,是两个永远不可能重叠的人一样。
“呵,我知你心里一定不赞同我。”顾宁卿淡淡的笑了笑,忽然似和六娘子聊着家常一般问道,“我听说你有了身孕,几个月了?”
“回皇后娘娘,已经三个多月了。”六娘子道。
顾宁卿此时回头看了一眼六娘子,然后,“你瞧,你做了娘,整个人连神态都不一样了,就像蕙贵妃,从前多冷傲高洁的一个性子,如今和二皇子在一起的时候,也是温柔可亲的。”
“娘娘观察细微。”六娘子无法接顾宁卿的话,只能冠冕堂皇的打着马虎眼儿。
顾宁卿闻言顿了顿呼吸,眼角的笑意瞬间隐没在和煦的日照下,“所以你说,到底是后位来的尊贵,还是储君之位来的尊贵?”
六娘子看了一眼顾宁卿,故做惊慌道,“民妇不知。”
顾宁卿眉眼凝冷道,“世人都道顾家女一朝成凤,万人之上,可宫里谁不知道,将来不管我生几个儿子,都不会有一个成为当今的太子。”
“娘娘……”
“我知皇上心里所想,从头到尾,皇上的心都是护着沈慧英的,可为什么,只不过是她比我早认识了皇上而已,便就连这一点点的机会也不给我么?”顾宁卿笑得有些无力,六娘子不懂她究竟是心疼名利还是心疼付之东流的感情。
“皇上心怀社稷,娘娘母仪天下,其实……现在来谈储君之位,言之甚早。”
顾宁卿愣住了,半晌才笑道,“难怪哥哥总说,世间只得一个阿遥,你……竟和哥哥说了一样的话。”
六娘子眼中闪过一抹尴尬,随即无谓轻笑道,“娘娘太抬举民妇了。”
可谁知,顾宁卿忽然一改方才的微动,沉沉的吸了一口气道,“其实阿遥,你若要恨,也别恨哥哥,自他与你决绝,即便是成亲那一日,我也未见他笑过。有些事儿,不管我还是哥哥,都是躲不过去的,谁让我们这辈子姓了顾。”
六娘子垂着头,只听不应,似突然成了局外人。
“你也知,只要有皇上在的一日,顾家就走不远,我虽是皇后,看着凤仪尊贵,其实也不过是捏在皇上指尖的一枚棋子,若说因此而得到了些什么也是有的,可我却觉得,我失去的更多……”顾宁卿说罢,伸了手微微的捏了捏六娘子的柔肩,那力道不大,却似有千斤重一般压得六娘子喘不过气来。
随即顾宁卿才恢复了之前的秀丽端庄,然后一边迈开了步子一边道,“本宫先你一步,今儿能在宫中见着煜宁侯夫人,也说明本宫和你有缘,以后若是有机会,你大可多来宫中走动。”说罢,也不等六娘子回答行礼,顾宁卿便径直下了石阶。
六娘子出了西宫门,就看到了随手牵着马的沈聿白,一身赫赫官服,神色皆敛,那深邃的眼底透着的是刻意压制的隐忍,薄唇紧闭,让人远远的就感觉到了一丝微寒的怒意。
“侯爷等久了吧。”六娘子知他为何而恼,碎步上了前,伸手就抚开了沈聿白紧蹙的眉心。
“怎知你竟会遇到皇后。”他的口吻中带着一丝无奈,没有人知道他在等六娘子的时候内心的起伏,生怕她会出一丁点儿的不测。可偏那人是皇后,他即便心里有火,却也不能在人前发作。
“娘娘不过找我聊了两句家常话,这也能让侯爷心里头不高兴了?”
“呵。”沈聿白冷笑了一声,终究耐着性子转了话题道,“今儿路走多了吧,累么?”
六娘子摇了摇头,看着不远处停着的平头马车道,“若是侯爷不赶时间,咱们走一走吧,到了长宁街我再上马车。”
沈聿白一愣,低头便看到六娘子眼底藏着的情韵,这才点了点头,一边将手中的缰绳抛给了跑上前的观言一边好生的牵起了她的手迈开小小的步子道,“若是累了,便说。”
六娘子无声的点了点头,双眸似水的余光轻巧的略过了两人紧握着的双手,不禁感叹道,“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不等六娘子说完,沈聿白便径直跟上了她的话音。
六娘子紧了紧手中的力道,“都说宫中女子不易,皇后娘娘小的时候只是文静娴雅,但如今看来,那性子却是忍到了骨子里了。”
“皇后同你说了些什么?”沈聿白问道。
“不过是女子间的家常话罢了。”六娘子淡淡的笑了笑,由衷感叹道,“今日才觉自己幸福,相爱相守一生何其难,这中间还要夹杂着亲情荣华和宗族的利益责任,人都是想为自己活一次的,可惜往往站的越高,就越是不能如愿。”
沈聿白不禁轻笑道,“只不过和皇后聊了两句,你倒生出这样的人生感悟了?”
“能遇到侯爷,是陆云筝之福。”六娘子却不被沈聿白的轻侃所动,依然随着自己的心意道,“这一辈子,阿遥已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
沈聿白唯听不语,只默默的用微微粗糙的拇指轻轻的抚过了六娘子的手心,走了好久才用沉得几近沙哑的声音道,“不如你把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许我可好?”
六娘子眼睛一涩,几乎差点要哭了出来,可她心中总觉这话题有些悲凉,不禁一边悄悄的擦了擦眼角渗落的清泪一边笑道,“凡人只道世俗,侯爷若定要把自己比作仙人,不如来猜一猜我肚子这一胎是儿子还是女儿?”
沈聿白一愣,回神伸手轻轻的点了一下六娘子光洁的额际道,“这有何好猜的,是男是女都好,且又不只这一胎,没的好稀奇。”
他说的如此平常大方,却羞红了六娘子的脸颊,“侯爷您声音小些。”
“都是做娘的人了脸皮子还这般薄。”沈聿白见了她小女人般娇羞的模样心里喜欢的不得了,继而伸手搂住了六娘子的香肩道,“话说前两****拟了两个字,想着若是孩子出生了,做名字挺好。”
“哦?”六娘子的注意力果然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过去。
“一个是传承的承,一个是熙和的熙。”
“承……熙……”六娘子碎碎念出,因为是自己第一个孩子的名字,私心总是想取一个最有意义的字。
沈聿白点头道,“若是男孩儿就是‘和’字辈,那就叫沈和承,若是女孩儿便是‘孝’字辈,就叫沈孝熙。”
一抹愉悦的笑如同三月梨树上摇曳绽放的花朵一般在六娘子的脸颊上荡漾开来,“侯爷想的甚是周全,这两个名字我都喜欢。”
“都会用上的。”沈聿白心中动容,俯身低头就封住了六娘子光泽明艳的唇……
沈聿白铭心记得,早些年和还是王爷的皇上塞外策马,他和自己说过一句话,人生一世,会遇到两个女子,一个能惊艳时光,一个则能温柔岁月。
当时年少,他自认只略有感触,却不曾深悟。如今他已为人夫、为人父,再想起这句话,只觉得上苍有恩,对他多有垂怜眷顾,因为世间只得一个陆云筝,既惊艳了他的时光,又温柔了他的岁月。只这一份至深之爱,便足以他情付此生,续盼来世了……(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