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六娘子从澄瑞园离开的时候并没有直接回暖香坞,而是绕道先去了清懿阁。这是六娘子和沈聿白之前约好的,晚膳后六娘子要准备去澄瑞园的时候,沈聿白也一并起了身,说是去一趟清懿阁。
谢韫欢的事儿毕竟可大可小,沈聿白虽也说过不会亲自过问六娘子想怎么处理,但沈老夫人那里,他总是也要去一下的。不管他们与老太太的意见是和还是不和,沈聿白这个一家之主的姿态还是要摆的。
是以六娘子就和沈聿白约好,两人在清懿阁院门口的石榴树下碰头一起回去,谁若是早到了就稍做停留等一下另一人。
可六娘子自认在澄瑞园待的时间并不算短,但是到了清懿阁的门口,她却没有看到沈聿白的身影。
三月的天,入了夜还是有一丝冬末的薄寒的,驻足等了片刻后,六娘子开始有些拿捏不准沈聿白的去向了,便转头向身旁的鱼安道,“进去瞧瞧吧,免得侯爷有事儿已经先回去了,咱们还在这儿干耗着。”
鱼安感觉有些起风了,怕六娘子染了凉,接连点了点头,然后便和六娘子一起入了清懿阁。
清懿阁里头灯火通明的,外头两个守门的小丫鬟见了六娘子,先是一愣,随即便飞快的跑下台阶迎向了六娘子,其中一个梳着双螺髻的黄衫小丫鬟先开口道,“夫人,不如您先去西稍间坐坐?侯爷还在里头和老夫人说……”
小丫鬟话还没说完,不远处那没有关紧的窗子里就泄出了沈聿白略带微忿的声音。
“母亲既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这个家,又何须在儿子的内宅家室上做这些荒唐的文章。”
“什么荒唐的文章,欢儿也算得上是你表妹,如今她父母双亡,你这个做哥哥的难道不能出面照顾照顾么?”
“母亲说的倒是大义,那眼下她做出这样糊涂的事儿来,母亲难道不怕和大哥大嫂生出无谓的罅隙来么?”
“你……”
“成家容易守业难,若是今儿儿子连一个家都理不好,明儿儿子还有何能耐去替皇上分忧,母亲难道还想沈家再重蹈一次覆辙么?”
“老四,你翅膀硬了!”
“我瞧着是母亲一心不想放权,糊涂了。”
……
接下来两人的对话六娘子并没有再细听,她只是让清懿阁的丫鬟回头告诉一下沈聿白,说她不等他先回暖香坞了。
春寒料峭,更深露重,一路往暖香坞走去,六娘子的步子平而缓,对于方才那堪称惊鸿一瞥的几耳朵争执,六娘子其实还是很诧异的。
她诧异的并非是沈聿白的微怒,她只是没有想到沈聿白会当着老太太的面发作。
“夫人,您……若是心里头不痛快,哪怕是骂出来也成,千万别在心里头憋着。”静谧过后,整个晚上一直陪着六娘子的鱼安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了话。
六娘子笑着转头借着小石子路两旁的碎光看了鱼安一眼,随即笑道,“我面向就这么严肃,瞧着满脸的不痛快?”
鱼安吃不准六娘子此时此刻的心境,只能犹豫的点了点头。
六娘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放松道,“你说,若是侯爷同老夫人闹翻了,对我而言是好还是不好?”
“自然是好的。”鱼安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侯爷站在夫人这边,在奴婢看来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其实她们这些做人丫鬟的一旦在宅子里待久了,那些明争暗斗见的自然也不会少。说白了,今儿没了一个谢韫欢,明儿还可能冒出来一个张韫欢、李韫欢的,有来头大的,也可能有来头小的,但不管今后有多少个姑娘想挤进侯府的大门,只要侯爷不点头,那就不会难办。是以方才跟着六娘子在清懿阁听到了沈聿白和沈老夫人争执的那几句话,鱼安心里头其实是很解恨的。
而一旁的六娘子闻言,则无声的淡笑了一下,随即才道,“明儿用了早膳,等妈妈们都来回完了事儿,你和我再去一趟秋棠馆吧。”说罢她便转回了头,专心的往暖香坞走去。
其实在六娘子看来,鱼安的一番话也只是说对了一半。沈聿白此番和老太太如此开诚布公的谈,于她而言自然是好事儿,这不单是沈聿白彻底清楚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而且还给她留了一条很好的后路。
六娘子一直坚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觉得老太太只是不喜欢她,却远远谈不上心存恨意水火不容。而六娘子觉得沈老夫人的这种不喜欢,第一是因为她嫁的是沈聿白,对于庶子的媳妇而言,老太太本就谈不上什么爱屋及乌。那第二,则是自己运气不佳,偏巧出现在了一个特别容易招老太太嫌的时间,因为她的出现,等同于老太太再也不可能成为整个沈家的掌控人了。
她陆云筝代替了她翟氏,因此老太太对自己心存芥蒂这件事儿六娘子能够理解,但是理解之余她却也是想要去化解的。
而谢韫欢的事儿和沈聿白的这一次发怒,正好是一个机会,让她可以向老太太示好的机会。因为不管怎么说,即便沈老夫人再怎么存了私心,再怎么和自己不对盘,但她是沈聿白嫡母的这一身份,却是永远都没有办法改变的。
第二天,六娘子简单的和几个来回事的管事妈妈交代了一些日常的庶务后,便回屋换了轻便的裙鞋准备带鱼安和秋妈妈去一趟秋棠馆。
今儿是沈聿白休沐的日子,六娘子回屋的时候见他已经吃好了早膳,便开口问道,“侯爷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么?”
沈聿白闻言搁下了手中的茶,摇头道,“她也未必想看到我,你去了兴许还能和她说上话。”
六娘子点点头,转身便带着人出了暖香坞。
春之将绿,可站在门口放眼看去,整个秋棠馆却让人觉得荒凉萧瑟,犹如秋风卷扫过境一般,让六娘子感觉特别的薄凉。
忽然,一个提着餐盒的小丫鬟面色难看的从虚掩着的门里走了出来,在看到六娘子三人后,她先是眨眼一愣,随即便是慌张的放下了食盒,小跑着到了六娘子的跟前,结结巴巴的说道,“夫……夫人、人,您怎么来了。”
“你们姑娘在里头么?”六娘子问道。
“在的在的。”小丫鬟点头如捣蒜,一边回答一边侧身引了六娘子进屋。
越过门槛的时候,六娘子余光一扫,看到未盖的食盒里放着的是满满当当的几碟子早膳,像是一口都未被人动过一般,便停了步子问道,“为何不把早膳给你们姑娘送进去?”
小丫鬟闻言立刻跪了下来哆嗦道,“夫人,咱们姑娘已经连着整整一天一夜滴水未进食米不沾了,您……您心里头有气奴婢知道,但回头您好歹看在老夫人的面上,让一让咱们姑……”
“混账东西,夫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哪里来的这么多碎嘴的废话!”可是那小丫鬟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旁的秋妈妈冷笑着打断了。
六娘子抬眼看了秋妈妈一记,然后深吸一口气,提了裙摆便跨进了屋。
秋棠馆的稍间浅光盈盈,春日落屋,生出的暖意像是一层金色的柔纱,细碎的铺满了整个屋子。谢韫欢就如同一尊精致的瓷面娃娃一般端端正正的坐在床沿边,她的身上,穿着的还是昨儿的那件衣裳,却是皱得如被腌了的咸菜一般,让人看着就仿佛能闻到一股子酸腐味儿。
六娘子进了屋,示意鱼安和秋妈妈在外头候着后,便静静的坐在了谢韫欢的对面。
感觉被人遮住了视线的谢韫欢眼睑一眨,微微的抬了头看了一眼六娘子那张清秀无波的脸后开口道,“你来了?”她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没有一丝的牵强。
六娘子点点头,“总是要来和你说个结果,若是这样一直耗下去,我也会觉得很难办的。”
谢韫欢支离破碎的笑了起来,半晌才深吸一口气道,“我爹死的时候家里欠了很多债,药宅,赌债,一屁股的债,我那时候做梦都能梦到银子,我在想,只要谁能给我一笔银子,让我和我娘把债还清了,就算让我为奴做小,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后来我娘说,她有个姐妹,从小一块儿长大,若是去求,应该会有些希望。我娘想了很多法子,左右托了好多人,终于打听到了姨母的下落,可那会儿,沈家也才刚到凉都,举步艰难的,我虽年纪还小,但看着姨母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有些事儿,其实是不用开口的,不然都是自取其辱。”
六娘子眯着眼,答了她的话道,“但我听说当时你和你娘走的时候母亲是给了你们一笔银子的。”
谢韫欢点了点头,将视线从六娘子的身上拉了回来道,“是,给了,不多也不少,能还掉一些债,不过来回颠簸中,娘又染了病,回到家里,一直要用药引子吊着命,一天一副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我没了办法,去了隔壁街张员外家,签了张卖身契。”
“你……”谢韫欢的这段经历,六娘子是闻所未闻的。
“当时我只答应给张家做三年的司房丫鬟,端茶递水这些事儿,我都会,也不怕人刁难,但……他们,却要逼着我嫁给疯癫痴傻的大儿子做老婆。”谢韫欢说着猛得抬起了头,眼中闪着的竟是六娘子从未见过的无助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