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末,玉簪宴正式开摆。
虽已是七月初,但过了午时,暑气还是散了不少,再加上临波亭的周围又被六娘子摆了冰山,是以一靠近亭子,众人就感觉到了一股凉意。
话说一场叶子牌打下来,蒋氏和小周氏俨然已经和六娘子的两个嫂嫂变成了牌友,一路过来说说笑笑的感情好不热络。直到走至了临波亭,蒋氏的眼神才变了变,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中都夹杂着一丝佩服。
“早些时候我还小瞧了妹妹,想说大热天的妹妹却一个劲要在外头设宴,这会儿一看,我到是甘拜下风了呢。”蒋氏是个直性子,损的时候不带酸气,夸的时候呢自然也是真心的赞誉。
六娘子这边刚换了一身新衣裳,此时正忙着低头整理腰间的缎带,听了蒋氏的话,她不禁迷迷糊糊的抬了头,然后“啊”了一声道,“姐姐说什么甘拜下风?”
蒋氏闻言笑的乐不可支,这才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六娘子,只见她穿了一件五彩缂丝衫,里面配的是宝蓝色的缎绸里子,衬的她肤如凝脂、弹指可吹,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娉婷秀雅。而她那一头鸦羽青丝被高高的盘起,半圆的发髻周遭缀满了新鲜的玉簪花,露出六娘子光洁如玉的脖颈,好似一柄水华的玉如意,透着润莹无暇的光。
她的腰间系着一根水色缎带,同色的袖口上绣着繁复的银丝刻绣,别致的花色透着精巧可爱,让六娘子整个人看起来少了一丝端庄而多了一份灵透,再配着她脸上的薄妆,无端的就让人会心生怜惜。
蒋氏看的喜欢,便是连连的拉过了六娘子的手道,“我说我今儿大战四方,让你两个嫂嫂都破费了,她们都甘拜下风了呢。”
一旁早到了的湘娘一听,惊讶的瞪着眼睛看着周氏道,“哇,从来都是大嫂赢我们的,今儿大嫂也算是牌逢对手了呢!”
大家闻言都笑成了堆,而就在这个时候,小周氏眼神一闪,忽然看到站在亭子里的一抹俏丽身影,便止了笑声问六娘子道,“这又是妹妹的哪位妯娌,长得竟是这般标致?”
众人循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齐刷刷的目光就这样落在了谢韫欢的身上,是以全部忽略了周氏嘴角带着的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谢韫欢瞬间红了脸,却还是仪态大方的冲众人行了半福礼,然后宛转蛾眉的说道,“谢家小女韫欢见过各位姐姐。”
蒋氏等几人见状轻轻颔首了一下算是回礼,然后六娘子便张罗着大家入了席。
夏风徐徐,花影怡人,临湖远眺,只见波光粼粼如镜,倒映出碧空如洗漫天云卷,目光所及便是一片惬意。
蒋氏看得起了兴致,便是动了心要让丫鬟上酒。小周氏在一旁劝了几句,就听六娘子道,“小周姐姐别担心,一会儿我便吩咐厨房上菜了,也是备了酒的,不过是自家酿的,只有一点酒味,喝不醉的。”
小周氏这才放了心道,“你不知道,下午我绕道去侯府接姐姐的时候遇着忠毅侯了,还被侯爷耳提面命了一番呢。”
“你且听他乱说!”蒋氏闻言轻拍了一下小周氏的肩道,“今儿我高兴,怎么就不能多喝两杯了?”
“蒋姐姐若是喝醉了就睡咱们四弟妹屋里,这么多的空房间,哪儿安置不下姐姐了。回头酒醒了,姐姐也能让咱们把输的银子再赢回来!”周氏见缝插针的调侃了一句,满亭子便又缀满了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
几番闲聊后,六娘子便吩咐项妈妈开始上菜,从梨汁冰碗到糖渍南瓜,从蒜拍黄瓜到酥姜皮蛋,这光是前头的几碟冷菜,就吃的众人食指大动胃口大开,直呼凉的过瘾。
席间,蒋氏自然也是按耐不住活络的性子的,但也不知怎么的,话题聊着聊着就忽然转到了默默无闻的谢韫欢的身上。
“我瞧着谢妹妹好生的标致,真是越看越喜欢的,也不知妹妹说了人家没有。”
蒋氏开口说这句话的时候六娘子正好在给一旁的周氏倒酒,闻言指尖便是一顿,却忽然感觉衣摆被人轻轻的拉了一拉。她顺势看去,目光就滞留在了周氏惯戴的那只水绿祥云纹玉镯上。
“我……还没有。”谢韫欢正在吃冰碗,听了蒋氏的话便是轻轻的搁了汤匙,抿唇咽下了满嘴的糯甜。
“还没有啊?”蒋氏小小的惊呼了一声道,“瞧着妹妹年岁也不小了呢,应该比咱们湘娘要大些吧,再耽搁下去可就要错过了呢。”
六娘子心中顿时一片了然,她知一旦蒋氏开了口,只怕谢韫欢今儿是躲不掉了,便冲周氏微微的蹙了蹙眉,果然周氏见状只冲她淡淡的笑了笑,然后摇头示意她坐下。
而那边,被蒋氏如此直白的一问,谢韫欢即便是性子再温吞绵柔,脸面上也终究有些挂不住了,不免绷着神色道,“韫欢但求一生有情长相厮守,不在乎年岁之俗,又怎会担心错不错过。”
蒋氏闻言,举了筷子挑了挑碗里的南瓜,然后视线旁落道,“妹妹这话说的真有意思,长相厮守是两情相悦的事儿,妹妹既然这个年纪了还未嫁人,又怎能如此斩钉截铁的肯定你的这份心意不是单相思?”
“姐姐贵为忠毅侯夫人,怎么言辞却如此轻佻不尊?”谢韫欢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精致的妆容中透着一股子肃煞的美感。
谁知蒋氏却忽然笑道,“妹妹这话说的有趣,侯爷夫人也是女子,我不过是可惜妹妹如此一个美貌佳人却牵不到好姻缘,怎么就言辞轻佻不尊了?”
“你……”谢韫欢的怒气被瞬间卡在了嗓子眼儿,只能看着蒋氏干瞪眼。
一旁的小周氏见了,不免笑着打了圆场道,“我瞧着姐姐还没开喝就醉了呢,人家谢家妹妹好好的也没招惹姐姐,姐姐无端和她较什么真?可能谢家妹妹等的就是一心一意的有情郎呢?”
六娘子知道,其实小周氏这句话也是故意的,明着解围暗着再使绊,为的就是让谢韫欢当中难看。
可六娘子也不得不否认,这件事儿,蒋氏和小周氏,或者说在后面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想让谢韫欢难堪的周氏找的症结点都找的很对。连六娘子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其实谢韫欢能不能嫁进沈家做姨娘,最大的障碍还是在沈聿白而并非她陆云筝。
因为若是搁在当年的凉都,这事儿半推半就的或许还真能成,可如今是在宣城、在侯府,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能,更何况是沈聿白娶贵妾这样的事儿,自然是草率不得的,因此沈老夫人的决定在眼下就显得有些不足轻重了。
而六娘子估计谢韫欢心里也应该是跟明镜儿一般敞亮的,她肯定知道沈聿白对她的感情仅限于类似表兄妹的礼数关怀,她呢碍于面子也从来没有太主动的接近过沈聿白,是以六娘子觉得沈聿白和谢韫欢的事儿拉锯到今天仿佛成了一个烫手山芋,谁也不想去接,因为似乎一旦有一方主动了,那打破平衡换来的结局却未必会是众望所归的。
所以蒋氏今天的出言试探六娘子并没有暗中阻止,因为连她自己都很想知道谢韫欢是个什么态度,而今天看来,她发现谢韫欢似乎既想要里子,又想要面子,这让六娘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谢韫欢到底也是聪明的,耳朵一听就听出了小周氏话里的意思,便是落落大方的起身道,“妹妹偶感不适,只怕要先离席了,希望不会扰了各位姐姐们的雅兴才好。”说罢便是不等谁回应她而径直出了临波亭。
待她走远后,周氏方才转了身冷笑道,“昨日我去给母亲请安,恰巧遇着她也在,她就问了我很多侯爷的事儿,还当着母亲的面说了些什么妻妾有序家和兴旺的混账话,惹的母亲连连问了我大爷屋里的事儿,还说大爷子嗣单薄,让我别太计较姨娘们,该让谁伺候大爷的还是应该要伺候起来。你是没瞧见,偏生她说那番话的时候,还一脸乖巧懂事的模样,我即便再敬重母亲,也不免觉得她留了这孩子在府上还是有失妥当的。”周氏说着说着就来了气,当下就扔了手中的酒杯。
六娘子这才恍然大悟。想她素来知道大嫂周氏虽干练活络,但却万万不是那种爱嚼舌根的姑婆性子,怎的今儿会变了个人似的和第一次见面的蒋氏、小周氏说起了谢韫欢的闲话,感情这次谢韫欢是真的一个不注意把周氏给惹恼了。
不过,周氏如此当着客人的面这样揭自家的短处,六娘子心里不免还是有些没着没落的,便立刻赔笑道,“大嫂你也别生气,今儿大家都开心,不要让蒋姐姐和小周姐姐看了笑话。”
谁知她话音刚落,小周氏就严声反驳道,“妹妹这话说的不对,俗话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咱们可都是把你当成妹妹看的,没什么闹不闹笑话的。今儿听你大嫂一说这谢家姑娘的事儿,我便觉得不管是谁家的宅子里,都会有那么一两个看着洁身自好实际上一肚子坏水的通房妾氏的。今儿你可要听姐姐嫂嫂们一句话,有些时候当得心软为慈,有些时候却不能一味姑息,不然最后吃苦的总是你自己。”
六娘子闻言嘴角微微一动,便在心中默默的叹了一口气。得了,感情几圈叶子牌打下来,她们几个都已经打出心心相惜的牌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