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六娘子出刘府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一路往回,走的是宣城的主街长安道,街两边还有三三两两的小贩,推着宽大的板车,就着长杆上吊着的大油纸灯笼在那儿卖力的吆喝着。六娘子隔着轿帘,听得恍恍惚惚,视线所及,是被她好生拿捏住的一叠不算薄的蝉翼纸,这都是方才在沈慧春的屋子里,她一笔一划按着沈慧春所言而做的笔记。
也正是拿着这叠还隐约散着墨香的宣纸,六娘子觉得肩上的担子似有千斤重。
软轿摇晃,将六娘子的思绪腾空致远,在和沈慧春这番彻谈之前,六娘子其实是有将侯府以后的宏伟蓝图粗略的规划过的。记忆中,赵老夫人掌家,无外乎就是把几个领头妈妈的事儿给拿捏住了即可。
这在六娘子看来其实很是简单,原理就好比学校的一个班级要完成一项学习任务,老师盯班长,班长盯学习委员,学习委员盯住课代表,课代表指定小组长,小组长负责每个组里同学的任务到位。
这其实也和任何一个公司的责任制度是相仿的。老板不管员工的琐事,越级报告也不被大力提倡,一个公司要想运转的顺利,责任分工很是重要,只有管对了人,分工明确了,才能事半功倍。
在这之前,六娘子是真的就准备这么放手去做的。而和沈慧春聊完了之后,六娘子却深深的觉得,责任到位分工明确固然重要,可对于沈家各户的人来说,投其所好也很重要。
想到这里,她不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而就在这个时候,软轿上下一颠簸,便是缓缓的落了地。
雨后的宣城,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暑夏渐消的爽气,风散阴云,让墨空中悬着的月亮显得格外的皎洁如瓷。而月色似水,倾洒而落,铺得青瓦砖地盈盈有光,仿佛上面罩了一层薄薄的绢纱一般朦胧如烟,宛若珠光明照,清亮却不刺眼。
来迎门的是秦妈妈,见了六娘子,她便提着灯笼碎步上前,一边替六娘子照着前头的路一边道,“夫人,陈伯今儿从陆府过来了,老奴且先把他安置在前院了。”
六娘子步子未停,却是仔细的问道,“是父亲的意思还是陈伯自己要回来的?”陈伯从怀阳一路跟着自己来到宣城,如今她嫁入侯府,六娘子自然不会把他独留在陆府,只是眼下侯府尚乱,人事未定,是以六娘子迟迟没有开口向陆家讨了陈伯过来。
“陈伯说是老爷的意思。”秦妈妈道。
六娘子松了一口气,“是了,陈伯在赵府多年,素来是个有分寸的。”
“夫人,您多心了,陈伯一直分得了轻重,今日若非老爷开口,他一定会在陆府待下去的。”秦妈妈见六娘子脸色不太好,便是知趣的一语禁声,只安安静静的走在一旁带着路。
六娘子心里头有事儿,便也没有与她多说,主仆二人并了后头向来话不多的鱼安就这样一路无赘言的回了暖香坞。
一入内屋,六娘子便将自己房里的人唤了个齐,待她们一个个危襟正坐后,六娘子方才道,“秦妈妈不识字,可这两日却是将宅子里左右的园子都瞧了个遍,揽月和竹韵是识字的,你们一会儿帮我誊名册,鱼安磨墨,流萤你和我一起想想,什么人住什么屋子,今儿个晚上若是大家撑得住,便就早早定下来!”
六娘子屋子里的人都知道她今儿个造访刘府是去问沈慧春要沈家凉都老宅的名册的,是以虽她一进屋就这般没头没脑的吩咐了个大概,但揽月等人也都心领神会了。
“夫人心里可有眉目了?”揽月见六娘子面露疲倦,连连的到一旁点了一支安宁香,然后端过来摆放在了炕桌边。
六娘子苦苦的一笑,叹了一口气道,“若有眉目我便不这样着急了。”她说着,一边拿过了桌上的团扇猛的摇了起来,一边将手中一直拿着的纸展在了众人的跟前道,“即便是不识字的,你们也能瞧的出我写了多少吧。”
大家探头看去,皆“啊”了一声。
“沈家有这么多人?”流萤不识字,却只见每一张半肘长宽的方纸上,六娘子都写的满满当当的。
“人倒也还好,前后一共三房,说多不多说少也不见的少,如今侯爷当家,我也不知他们是要分家还是准备住在一个屋檐下。”
许是因为心里烦闷急躁,六娘子只觉得屋里热的出奇,便是命了鱼安又去地窖取了一座小冰山,而自己则是先去净房洗了身,方才神清气爽的折回了屋子开始布屋排人。
“虽长姐有说沈家这些年几房都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大家也都是和和气气的,可里头尊长如何分,主次如何分,前后如何分,你们也来一起和我拿拿主意。”净身过后,六娘子散了还没有彻底干的长发,穿着件宽松的粉白色绣花水袖对襟开叉长衫,整个人显得慵懒而清雅。
“昨日我和崔妈妈仔细看了内宅的布局,除了侯爷和夫人眼下住的暖香坞,另还有四处比较大的园子。”秦妈妈接口道。
“也都没有园子名?”六娘子翻着手边的宣纸问道。
秦妈妈点头道,“我和崔妈妈琢磨,可能是园子赏赐下来以前皇上命人归整过,老话都有说,旧宅不过新宅人,这是老理,皇上估计也是讲究的。”
六娘子恍然的点点头,“既如此,我便是先随便起两个名,免得园子园子的喊,分也分不清楚。”
秦妈妈闻言忙道,“头一处是垂花门南边靠近月牙湖的那处,估摸着也有夫人这暖香坞一般大呢。”侯府内宅的正中间有一处形似月牙的小湖,湖水清澈,似是引的活泉而入,六娘子很是喜欢,便就月牙湖月牙湖的喊开了。
“那园子便叫烟波轩吧。”六娘子偏头想了想,有些犯难道,“坐南朝北的风水好,这烟波轩到底应该给长房呢还是按着位份给母亲呢?”六娘子口中的“母亲”指的就是沈聿白的嫡母,沈家二老太爷已逝多年,可二老夫人的身子骨却还是健朗的很。
“夫人,按着我说,既分不过来,便就从长到幼依次来,一来旁人问起也是有迹可循的,而来也不会落个里外不是人。”秦妈妈小声道。
六娘子闻言点了点头,“自古皇族也多讲究立长为尊,不过是要防悠悠众口、免储位之争罢了。”其实皇室多立长子为太子也是有道理的,因为谁为贤者定论不一,众口难调,众心难平。而唯独长子之选是一目了然没得挑没得辩的,生的早晚已成定论,你是长子就一辈子都是长子,这是不争的事实。
虽这个道理套在六娘子分园子的事儿上有些大了,可理却就是这个理,若是好用,六娘子自然不会含糊排斥的。
“妈妈说的对。”秦妈妈话音刚落,六娘子便微微的松了一口气,“妈妈的想法同我不谋而合。我本想着按尊谦之位分,可这样一来难免有人心里会不舒服,如今按着长幼来分再好不过了。”
秦妈妈笑着点点头,见一旁的揽月已机灵的落笔记好了,她便又道,“夫人可还记得内宅的西北角有一处竹林,其实离得月牙湖也不远,那一处园子也很大,左右有两个大耳房,后头还有个罩间,边上还有个小屋可以做小厨房。”
“那处园子就叫清懿阁吧,回头给母亲歇脚。”
揽月闻言落笔记下。
“还有一处是在暖香坞的北边,要穿过抄手游廊才能看到,园子倒也很别致,里头几株月季开的特别好看。”秦妈妈接着说道。
“哦?”六娘子笑道,“宅子太大了,每处都有每处的风景,我都还来不及细细看呢。既花开的好,那便叫流韵斋吧,让三老太爷他们一家住。”
“那剩下的那处便就是四老太爷的园子了。”揽月写着写着抬头道。
“四叔可能不会来宣城。”六娘子回忆起沈慧春同自己说的四房的事儿,不免笑道,“不过无妨,先这么定着,若是回头四叔他们确不来宣城,那处宅子就暂时空着也无妨。”
“好。”揽月闻言又添了几笔,方才拿给六娘子过目。
六娘子看了看,点头道,“前院小厮们落脚的地方我不管,回头让陈伯去张罗,我只要给侯爷置办一个像样的书房外堂即可。”
流萤闻言道,“前两****帮夫人去办事,路过前院的小花园,瞧见假山边上有一处园子很是别致,半边全被枫树围着,闹中取静,想来做书房也是不错的。”
“那处园子老奴瞧着也不错,外院陈设布局不复杂,那处想来以前也是用作回事厅或者书房的。”秦妈妈附和道。
六娘子闻言点点头,“那便是等我明日去看看再定。”她说着,随意看了一眼手中的名册道,“主屋定了,接下来便是各位爷和姑娘们落脚的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