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天空又淅淅沥沥降下细雨,荒原、草木、残垣与屋舍,万物都被青烟笼罩,时间恍若静止,王羲之仰起头,瞳底映出整座苍穹,云翳后蜿蜒的光痕却已不见踪迹。
他准备安静地迎接死亡,无量心横陈在他身侧泥泞的荒草中,精金刃尖被晦色掩埋,他终于听到风声,被黑铠武者挥舞的兵器掀起的风,他阖上双目,顾不得思忖自己身为郡守或八荒使徒的使命,是否在尘寰留有遗憾。
可是一个漆黑的身影倏然闯入王羲之仰起的视线,之后匆匆掠过,继而以一柄黑刃正面迎向鸨羽武者挥起的兵器,黑刃一闪而过,在空中留下晦色的曳痕,伴随吱嘎作响的刺耳噪音,黑刃分离了坚固的黑铠,以及藏匿其后的身躯,鸨羽武者轰然倒地。
漆黑的身影沉默不语,只是兀自甩落凝在黑刃上的血迹,面前的黑铠武者因为惊诧他的威力纷纷停下杀戮,他们是娴熟的战士,有着机敏的本能,识得出气场的差距,王羲之更是目瞪口呆,他原已放弃希望,此时却如同重获新生。
漆黑的身影长发散落,身躯被一气呵成的黑钢战甲紧紧包裹,勾勒出生硬的身躯轮廓,一束靛蓝下襟随风飘舞,身影单手握着刚刚斩断黑铠的长刃,自上至下,长刃有着颀长的剑柄,如羽翎般的剑格,泛着幽蓝色泽的黑色刃身镌刻着纷繁的猩红纹路,流线几经起伏最终在刃尖上扬,仿佛昂起的头颅。
“龙雀...”王羲之低呼,流落于尘寰的神器,它的主人是...它的主人正缓缓转身,现出一张威严的脸廓,五官隽秀,目若星辰。
谢千钦!王羲之认出他,谢安石的独子,他就是谢安石的“回信”,诧异之余,另一名仪容威严的武者在王羲之身畔从容经过,他边走边褪下用以抵御湿气的斗篷,最终与谢千钦并肩而立,他身覆名贵的黄铜重铠,构造夸张的肩甲宛如骇人的爪,禁锢住一件绣着虎首的锦质披风,他手握一柄金色的长刃,另一手则配着虎贲角盾,“保卫巴东!”他振臂高呼。
“保卫巴东!”王羲之身后数量庞大的声音随之呼应。
桓玄,晋国虎贲禁军执金吾,桓家魁首桓温之子,他手中是天下的名刃昆吾,王羲之无需回首已知道自己身后有什么,他在鸨羽眼神中看到了畏忌。桓玄率先发起攻势,谢千钦紧随其后,接着是数百名装备精良的虎贲骑士。
桓玄战法稳重,他高举虎贲角盾不断推进、格挡,随后劈砍,他在敌阵中往来驰骋,湛金的昆吾化为黑铠的克星,不时在空中留下纷乱的光痕。
谢千钦动作伶俐,身形诡谲,屡屡在银色风暴中绝处逢生,他的长发与黑玉下襟随风招展,龙雀无比锋锐,无比轻盈,恍如漆黑的翼、迅疾的风,不断为鸨羽银色的铠甲刻上黑色的印记,随后被殷红填满。
紧随其后的虎贲骑士争相进攻,气势如虹,挟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倾注怒火的兵刃在晦暗的天色下绽放寒光,他们彼此协助,逐渐将鸨羽的武者驱出城池,守军在此激励下重拾勇气与荣誉,并随之加入战局。
奇迹再次出现了?王羲之摆脱铠甲的支撑缓缓起身,意料之外的援军击退了鸨羽的攻势,可是,接下来...
“先生曾坚信支援会赶到,不论以何种形式...”苏璎珞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即便晋王昏聩、无能、刻薄而又寡恩!”她说。
“璎珞...”他转过身,看到苏璎珞被烟尘玷污的瑰丽脸庞,“你没走...”他既喜悦,又气愤,却并未感到惊讶。
“可是接下来,巴东将经受支雄加倍的愤怒,或许还有鸨羽的...”苏璎珞没有理会王羲之,只是蹙紧双眉向周围环视,内城硝烟弥漫,尸体横陈,飘散的细雨掩不过赤色的火焰,掩不过哭声,喊声,巨大的城扉业已倒塌、破碎,“胜负已定,先生。”她叹息着说。
“璎珞,胜负已不再重要,”王羲之谛视着远方的战斗,说道:“巴东守军将成为某种精神,足以激励这个国家、这个时代的精神。”他握紧无量心,蹒跚着向城门走去,战斗尚未结束,远未结束。
“战争巨兽!是战争巨兽,又来了!”战局纷乱,来自城垣的喊声却轻易唤起了所有人的注意,王羲之循着声音,望见在高耸城壁中正不断向内城挥手的卢锦桐,他拼命呼喊道:“投石!投石!”
“凿齿!先生!”苏璎珞紧张地说。
当支援奇迹般从天而降时,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城外的情形,忘记了天乌响彻天际的冲锋号令。
“支雄不顾鸨羽?”王羲之感到疑惑,却已无暇顾及,“所有人退回内城!退回内城!”他匆促地发出呼喊,“谢千钦!桓玄!退回内城!”
同一时刻,响箭在迢遥的天边炸裂了,那是鸨羽撤退的号令,鸨羽的武者早已结束使命,耆煌在召唤他们,他不会放弃任何属于他的东西。
呼啸的投石恍如巨大的冰雹,给予破败不堪的巴东城壁最后一击,刚刚立下莫大功劳的鸨羽也随之遭遇了灭顶之灾,急于求成的支雄向驭兽师下达了投石命令,坍塌的城门让他看到希望,也为他贡献了新的谋策,他自以为是的行动确确实实奏效了,伤痕累累的巴东城防最终毁于落石,然而与废墟一同长眠的,还有无数来不及撤离的鸨羽武者,他们固然不是工具,但对天乌指挥官来说,他们与工具无异。
“我愿向死亡殉道!”支雄用他缠绕绷带的手高举酒杯,在营帐中放声大笑,他坐拥十万大军,数十头战争巨兽,巴东却不再拥有高耸的城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