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摇摇,言之殷殷,醇醪味靡,酒至半酣,可仪鸾阁中的气氛却因为慕容璟珑的沉默而忽然陷入尴尬。
“母后,自古笙歌宴饮方能令圣心欢愉,此时国丧,愁肠殢酒,不能作乐,不如我叫侍卫舞剑助兴?”慕容交的提议,终于让筵席不再难熬。
“算了,就随你们吧,”太后挥挥手,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不多时,便有一名身着绣衣的武士步入仪鸾阁,他径自走到太后案前恭敬地叩拜施礼,之后转向慕容儁与诸皇子一一躬身。
是闯入参合宫的绣衣卿,慕容璟珑不动声色。
“微臣绣衣司设下,绣衣卿,虚宿!”他字句铿锵,自我介绍道。
绣衣司以犀首为尊,下设四象,每象以绣衣卿为首,冠星宿之名,其中虚宿被尊为玄武七宿,主秋暮,与哭星、泣星、败臼为邻,领驭玄武象,颇含肃杀与不详之意。
“听闻绣衣司有重名剑法,七人施展方能显现威力,遗憾阁中局促...”慕容交有些惋惜。
“没关系,助兴而已,”慕容儁说,“开始吧。”
听到吩咐,虚宿从腰间解下阴阳刻,开始缓缓序舞,他身躯健硕,动作矫捷,赤手序舞亦显出凛凛威风,他分持双剑,手腕倏地翻转,闪着光的阴阳刻便化身为钢铁风波。
绣衣司犀首独创重名剑法,旨在双剑协同,犀角厚重宽背薄刃,仿如据守的坚盾,轻灵的蝉指则是隐忍的用于攫取生命的利器。
虚宿在阁上辗转腾挪,矫若行云,招式首尾相衔,犀角若拙,蝉指空灵,双刃不时相击,隐约奏出音律,他在阁中游弋,犀角宽厚的身姿不住飞旋间映出如日灼的光彩,他一直舞到巨大的槅门前才稳住身形,随后倏然转身,犀角仿若离弦的箭羽蓦地刺往殿首。
他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年纪尚轻的始安王甚至禁不住喝彩,然而就在众目睽睽下,在诸子的瞩目下,虚宿陡然收力,犀角急转坠落,狭长的蝉指却疾如旋踵,轻如薄纱的刀刃倏地化为一道漆黑的光,直刺向慕容璟珑。
变化总是猝不及防,慕容璟珑正凝目于莫测的重名剑法,可对此他并不惊惶,即便他已来不及躲避转瞬即至的蝉指,他甚至来不及起身,仓促间只好掀倒横在面前的桌案,接着向后倒去。
除却空气,静谧的蝉指未惊起任何波澜,它像一道暗流,穿过散在空中的殷红梅酒,仪鸾阁中的空气仿若凝住了,没有丝毫声音,直至某人的喝声骤然响起。
“放肆!”漆黑的长刃因此驻足,淡薄的剑尖禁不住震颤,“你好大的胆子!”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是慕容恪。
慕容璟珑松开攥握在手中的竹箸,竹箸彼端已抵住蝉指的剑格,在另一旁,慕容恪正朝虚宿怒目而视,纤细的唇角因盛怒而不住抽搐,他忽然捡起一支陶铸的酒壶向虚宿掷去,虚宿也不躲闪,只是任由莲瓣的陶纹在他额前破碎、散落。
慕容璟珑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他只是在思忖,这是一场意外,是单纯的助兴节目?还是受人驱使?他下意识望向太后,此时太后娥眉紧蹙,如一副杂乱的画,阁中也一片岑寂。
“怎引起这样的混乱!”慕容儁倏地起身,面带怒色,不知是在斥责谁。
虚宿闻声伏倒,“微臣惶恐,技艺不精,罪不容诛,死不足惜!”他说。
“算了,君上,算了,”太后挥着衣袖劝解慕容儁,“武士也退下吧。”
等虚宿退出仪鸾阁,混乱的残局也被收拾妥当,她才被左右簇着站起身,“哀家惊悸,心跳得厉害,”她说,“要先去歇息,诸子难能聚首,便再说会儿话!”
“璟珑对不起,都怪我的主意,”慕容交靠过来,面对愧疚地说,可是慕容璟珑面无表情。
“璟珑,我一定奏请母后,”慕容交有些尴尬,“不然,让绣衣司严惩他,或者,就杀了他!”
杀了他?慕容璟珑不禁冷笑,“皇兄,你的双手,沾染过血吗?”
“璟珑,你说...什么?”慕容交支吾着。
“皇兄,不要轻言杀人,杀人不会给人以快感,反而会令人心怀内疚,即使你面对的是你的敌人,可是当生命消逝时,当失去生机却仍禁不住痉挛的躯体横陈在你面前时,当骨肉分离,血色让人目眩时,当你在夙夜惊醒,听见早逝的亡魂不住低语时,那种痛苦,你承受得起吗?”他语气清平,却句句骇人。
“璟珑,我...”
慕容璟珑摇摇头,冷笑着向外走去,“那种痛苦,我每日都在承受,”他的背影缓缓说道,“为了大燕。”
当仪鸾阁巨大的槅门在他身后关闭时,世间又再次恢复喧嚣,如絮的雪片兀自纷飞,无拘无束地欢腾。
“是父皇赋予了这片积雪之地蓬勃的生机与暖意,”慕容恪披着单薄的衣衫,说话时呼出苍白的雾霭,“太子继承皇位,却未必成为龙骧真正的继承者,”风雪不霁,他的声音如雪絮般空灵,难以捉摸,“璟珑,你应该离开燕京,等待这场名为政治的战争平息。”
“离开燕京?”皇城高耸,可是固守于心底的城池却陡然现出裂痕,慕容璟珑仰头望向晦暗的天穹,“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他平静地说,“皇兄,我感到悲戚,不是因为父皇,而是因为我用人生换取的为龙骧效力的意义不在了。”
“璟珑,离开只是权宜之计,”慕容恪说,“人总要学会妥协,学会不去直视自己无法直视的东西,譬如舒展羽翼的金乌,以及叵测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