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乞活军发兵次日,冉闵送往青州的书信被递至郡守魏子谦案上,魏子谦接连读了几遍,之后开始在庭中踱步,仔细揣摩字里行间的意义。
他有些不安,却分不清自己的不安究竟因为兴奋还是畏惧,或许是因为他太久未经历战事,青州也太久未经历战事。
他一直踱步到庭院边沿,眺过凋零的植被围墙向下俯瞰,两千名秣马厉兵的骑士已在校场整装待发,他们披挂着厚重铠甲,手执坚盾,几经磨砺的兵刃沐浴着清晨曦光恍如悬烛般耀目,几名副将跨着高大战马在兵士间往来游弋,奔走的轨迹让魏子谦感到眩晕,于是他仰起头,缓缓合上眼。
之于温存的吴越江南,青州足已被称为荒僻的苦寒之地,阳光在这个霜月的清晨并不多见,此时却透过魏子谦闭紧的眼睑,纷纷变成热切的鲜红,变成战争的颜色。
近年青州已鲜有战事,无论沿途萧瑟荒芜的光景,还是颓靡孱弱的众生都需要休养,更安妥的休养。魏子谦无奈地张开眼,试图抚平身上绸制的衣衫,远道而来的寒风把它吹出了褶,“发兵!”他忽然像下定决心般命令道,声音却在颤抖,因为兴奋,他想,而非畏惧。
片刻后城门兵驱散了占据青州城北的摊贩和闲人,为白马银枪的郡守以及他身后的部将开辟道路,两千青州骑士器宇轩昂,仿佛凯旋般在朝日踏上征途。另一方面,冉闵的乞活军也在拂晓前拔寨前行,几乎与青州部队同时逼近燕国辖下幽州。
幽州自古便是晋域,对于从北地逃亡而来的乞活军战士来说,即便一路奔袭雨沐风餐,却仍禁不住因故地重游而感怀伤逝,他们在日暮时放慢跋涉的脚步,最终选定一处位于河岸与松林间的宽阔平地驻扎。
斥候从各方向返回,李牧禾将信息简单汇总后向冉闵汇报:临淄附近没有调兵遣将的迹象,百姓往来如常,不见异样。
冉闵稍微安心,与李牧禾一同从营帐中走出,恰好遇上正骂骂咧咧的徐元茂,他听到孙慈与副将对话,得知行军途中有不少人私自跑了。
“没关系,”冉闵安慰他,“蝼蚁尚且贪生,此时跑,总好过临阵变节。”
“我们还剩八千人!”徐元茂说,他有些气馁,可更多的是愤怒。
“八千已有觉悟的人,”孙慈走了过来,端着一簸刚煮熟的山芋,“元茂,行军就像挑山芋,”他说,“经过一路颠簸,大的,小的,自然就分开了,不是像人一样吗?”他笑了笑,“不能打的跑了,剩下的,就是能打的,愿打的。”
“好吧,”冉闵被他的山芋理论逗笑了,“这个是你?”他挑出一块带豁儿的山芋,剥去皮,不由分说塞进孙慈嘴中。
即便有了山芋,有了粮草,可众人心头仍旧蒙着难以剥去的阴霾,风裹挟云翳,昏暗的天色恍如流彩般变幻不定,让人禁不住消沉,即将到来的大战仿佛黎明前的黑暗令所有人都透不过气。
“魏子谦的信使到了,”冉禛仓促赶来,说道:“父亲,青州部队已在距此十里处安营,魏将军在来此途中。”
突如其来的消息令冉闵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些,“传令,”他说,“各自回去治军!”
冉禛走后冉闵又开始坐立不安,焦躁的连晚饭都顾不上,因为魏子谦不仅是往昔旧识,不仅是他在青州时的幕僚,更是敌方的边城将领,自己要面对他哪个身份?同伴?还是敌人?他往来踱步,不时远眺,就在他即将失去耐心时,一盏风灯捧着一缕伶仃灯火,隐隐浮现在他目所能及的远处。
冉闵制止了守夜人举起的弓矢,直至杂沓的蹄声愈渐清晰,直至他从人群中分辨出身着素衣的魏子谦。
“魏将军!”冉闵分开挡在面前的护卫,几步跨出辕门紧紧握住魏子谦的手,柔软的手,他思忖,因为青州久无战事,“魏将军,一别经年!”他说。
“一别经年,兄弟,别来无恙?”魏子谦被冉闵搀着跃下马,几句寒暄,两人手挽手向大帐走去。
案桌上已奉上两盏清茶,帐内一角点着红烛,红烛背后是一面爬满锈迹的铜镜,大帐另一角燃着炭火,两人相对而坐,隔着案桌,如对峙般面带拘谨笑意,帐外夜色寂寥,月如碧波,二人秉烛长谈,谈有关于粮草、辎重、谋略的种种,徐徐时光,谈着谈着,又不禁说起战争之外的旧事。
“你要还在青州,这郡守官衔怎会落到我头上?”魏子谦面露惋惜,“昔日仕途光明,何苦今日如此?”
今日如此?冉闵心中清亮,不禁赧然,想必魏子谦一路打量,不时驻足,早把乞活军孱弱的军容收于心底。
“有些事总要有人做,”他苦笑着说,“魏将军驻守边城的时日,即是北地沦陷的时日,”他神色又倏然变得凝重,“青州沦为边城多久了?相信我的心意,你一定能体会。”
魏子谦点点头,他当然能体会,不仅能体会,而且感同身受,北地沦陷日久,曾有着丰富矿藏、猎获和林海的积雪之地如今已成为大燕之国的疆域,晋国一味妥协、忍让,直至罄尽国库,战火焚毁了天国往昔繁华,南迁流民一路泣血从北地涌往青州,他们原以为青州之后是沃野千里的故土,是象征希望的福地,可惜,不过是从被外族屠戮的命运转而变成被同族驱逐罢了。
“王的存在是为了指引众生,众生构建了我们的家国,可是若王错了呢?若王指引的方向错了呢?”冉闵神情肃穆,“我自问无力改变天下,可我报国的心意却丝毫无差,不论国家如何对我,魏将军,殊途同归,我与你不过是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我明白,”魏子谦眉目紧蹙,颌首道,“都明白。”
“我的部队,将军见到了,”冉闵边说边抬手指向帐外,“他们本不该存在于此,即便北地沦陷,他们也不该存在于此,不该无处栖身,如果王是正确的...”他留意魏子谦的神情,“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难道他们就没有活着的权利?”
“可众生皆是战争的罹难者,无论百姓,还是圣人,”魏子谦缓缓说道,面色如常,并未有丝毫变化,“我们心意相同,只是立场不同,我...你明白的。”
“我明白。”冉闵知道他的苦楚,知道他身不由己的苦楚。
“这场战争我会全力以赴,”魏子谦说,“但你要谨记,这始终是你的战争!”
“是,”冉闵说,“是我的战争,临淄城中也是我的明天,这值得一试!”
明月西斜,寒风乍起,当铜镜前的红烛换了三次后,魏子谦起身准备离去,冉闵也不再挽留,两人手挽手出了营帐,恍若比来时更为亲昵。
李牧禾、孙慈、徐元茂等人正守在辕门下,彼时风烛孤悬,寂寥的灯影随寒风在黑暗中婆娑起舞,四周影影绰绰,就像无数尖利的锯齿正贪婪啃噬着勇士的意志,然而众人神情坚毅,不为所动。
“你的光辉恍同昨日,”魏子谦忽然驻足,接过缰绳的手悬于空中,他望着冉闵的双眸,恳切地说:“我很高兴它并未因时间或苦痛而熄灭。”
“是他们成就了我。”冉闵说。
“或许吧,”魏子谦笑了笑,又望了冉闵半晌,“保重!”他说着跨上战马,与随扈一同没入夜色。
“我总觉得他欲说还休,”众人回到冉闵帐中后,孙慈说道,“是错觉吗?”
“从前就那样。”冉禛说,他幼时在青州,对魏子谦并不陌生。
“老虎呢?”李牧禾问徐元茂,可徐元茂正忙着打磨弧光巨斧,大战在即,兵刃才是他最好的倾诉者。
“老虎...有别的安排。”孙慈声音中透着踌躇,李牧禾没再说什么,气氛重新归于沉默,令人不安的沉默。
“明日攻城,”桌案前冉闵忽然说道,“青州部队会从南门佯攻,以此为牵制,”他以手指在幽州记略图上指挥、部署,“孙慈,在这里架设登城梯。”
“不做攻城器吗?”徐元茂问。
“不,”冉闵说,“我们需要一座完整的城池,而不是倒塌的城墙!全部力量都将跟随登城梯和城门撞槌!”
“攀上城墙,或突破城门!”冉禛激动地说,这一战他期待已久,“就意味着胜利,对吧?就意味着乞活军有家了!”
“豁儿,军心如何?”冉闵并未理会冉禛的兴奋之情,转而问孙慈。
“还好,”孙慈说,“有不少新人卯足劲头,盼望建功立业。”
卯足劲头?冉闵苦笑,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他们从未经历过战争,“兄弟们,”他说,“做好准备,明日战役必将前所未有得惨烈,我...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幸存,或是我们中任何一人...不知明日此时,能否再像这样聚首!可这一战是乞活军的长久夙愿,与此相比,生死又算什么?”
侍卫上前,为神情肃穆的众人奉上一盏盏澄莹的旨酒。
“我不过一介草莽,逢于乱世,奈何鸠拙,能有今日成就,多半是诸位功绩..”冉闵端起酒盏,他神情悲怆,语带哽咽,又羞于启齿谢字,只是嚅嗫说道:“浊酒半盏,祭于天地,可鉴人心,若明日取胜,我们再把酒言欢,若明日身死...冉闵在忘川途中,再向诸位谢罪!”说完,他一饮而尽。
“将军,孙慈此生足矣!”孙慈心情激荡,跟着一饮而尽。
“足矣!”众人一一饮尽,又纷纷摔碎酒盏,飞溅的陶片糅着醇醪气息,连同悲壮的气氛在帐中蔓延,山雨欲来,原本让人难以喘息的压抑,似乎却在瞬间释然了。
夜愈深,皎白的月轮不知何时被描上浅红的光晕,冉禛在帐外望着月色出神,拂晓之前,口中呼出的气息率先化为苍白的雾霭,或许会下雨,他想,红色月轮便是最好的证明,链甲也因被水汽附着而变得愈发冰冷,他禁不住瑟缩,这个时季本不该如此寒冷,他重又折回冉闵大帐。
“父亲!”他轻声唤道。
冉闵正俯身案前,侧影在烛光映衬下显得分外孤独,冉禛心中酸楚,忽然觉得冉闵老了,变得单薄、孱弱了。
冉闵蒙着灯影的身体一怔,像被吓到了,“禛儿?”他有些茫然地说。
“父亲,”冉禛缓缓上前,在他身旁轻轻坐下,“我领什么兵?明日...”
“待命,”冉闵平静地说,“在此待命,从现在开始,直至我返回,或是...”
“父亲!”冉禛有些愤懑地抗议,因被背叛而生的怒意在他脸上最终以困惑和不解的姿态呈现出来,“父亲,冉禛请战!”
冉闵被他愤怒的模样逗笑了,他想自己年轻时一定也是如此,也是如此坚定的恣意妄为,以为自己天赋不凡使命,说不定...说不定自己辞官时,结成义军时,都是这般神情。
“禛儿,这次不同!”他说,语气坚定,口吻却有所缓和。
对冉闵来说这次不同,对冉禛不同,对乞活军不同,对所有人都不同,他必须权衡局势,慎重抉择,因为他已懂得成事的道理,懂得斟酌,懂得越是崇高的理想越需要众人协助,懂得何时需牺牲,何时不应感情用事...
“父亲,正因为不同,我才要参战!”冉禛语气决绝,不肯退让,“没有人能独自收获一片森林,父亲,这是你教我的,明天你需要所有人的力量,这场战争需要我!”
冉闵无言以对,他透过冉禛的眼神就知道说服不了他,就像服不了当年的自己一样,他忽然觉得疲惫,沉重的压力竟先于岁月压垮了他...“不!为了全军,我要你留下!”他固执地说,冉禛的神情让他误以为是早已死于战争的长子,他们太像了,无论身躯,眼神,还是脾性,“我要你领率一千人在此待命,等我回来,或者...去找晏念!”
冉禛想反驳,却被冉闵抬起的手制止了,“为了我...”他的语气蓦然变得柔和,“我宁愿死于混战,也不想再失去另一个儿子。”
冉禛嚅嗫着,不知该说什么。
“更为了你,”冉闵直视冉禛的双眸,此时的他,不过是一个语重心长的父亲,“若乞活军不行了,禛儿,去寻找属于你的生活...”
“父亲,我...”冉禛还想说什么,在这个寂静的让人想敞开心扉的夜晚,可冉闵却固执地挥着手,催促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