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梦微红着眼眶,却仍强自笑道:“妈妈。我现在就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啊。”她声音一点一点低下去,“能够帮助他们,尽点自己的绵薄之力,那种被需要的感觉真的很让我开心。或许刚开始的初衷是因为阿生,但是久而久之,我真正意义上体会到予人玫瑰手留有余香的快乐。”她撒娇扯着母亲的衣袖,“我就去半个月,然后就马上回来好不好?好不好啦妈妈。”
夏母微不可见的轻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凌晨五点,夏梦从梦里醒来。床是用简单的木板拼凑而成的,简单的翻身都会咯吱咯吱的响。虽然垫了两层被褥,还是睡得腰酸背痛。外面的天刚蒙蒙亮,晨霜沁凉,逸窗而入。窗台上白色的海芋花开得正好,苞片中央的黄色花蕊微微下垂,如同一团佛焰。这个时辰山中仍在沉睡,风中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啼声。
夏梦是两天前抵达甘肃省的武威市,又辗转坐了六个小时的汽车才到达古浪县的一个芦草沟小学。“萤火虫”计划是夏梦专门为偏远山区教育问题作的一个栏目,专款专项筹建图书馆等一系列硬件设施的建设。去年就着国家颁布免除义务教育中学杂费等优惠政策,她和单羽商量打算多建立几个基地点,增加师资力量的投入。芦草沟小学就是甘肃省第一个基地点——学校建在半山坡上,四排整整齐齐的房子,两栋教学楼,还有一栋是办公及老师的宿舍楼,另一栋则是伙房和库房楼。其实根本不能称作楼,因为只有一层。操场很小,中央有一杆国旗,迎着风飞扬。学校里大概有六十个孩子,年龄不一,来自四村八乡,穿着质朴,眼神明亮,每天都要翻山越岭来上课。
夏梦初来乍到,因不熟悉志愿人员的安排,且呆的时日不多,和姚佳商量了下,打算教二年级学生语文和音乐。
姚佳是当初和陆溋生走的同批志愿者,毕业后就直接留下。因缘际会夏梦联系到她,让她负责甘肃地区学校学风建设,后者欣然应允。
夏梦有择席的习惯,醒了就再也睡不着。索性起床梳洗,出了门。山中花木郁茂,草色滋荣。时值七点,太阳早已破云而出,阳光普照,晃得人睁不开眼。鲜红的花瓣也似被洒上了细碎的金子,三五成群的麻雀飞在其间,蓊郁的翅鸣声,忽远忽近,在耳边挥之不去。
夏梦找了个较高的小山坡坐下,眺目而望,祁连山林立云峰中,山顶白雪覆盖,云深雾缭,看不真切。而山脚下是一排排房屋,相距不远的邻里错落起伏,家家户户圈羊养牛。甘肃是个严重缺水的地方,生活在这里的人,每个村子只有一口井,一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都只到这口井取水。而这口井里的水也是村民们花高价买来的,买一次就要使用一年,挑回去还需烧开才能饮用。
细碎安静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姚佳在她身旁坐下:“怎么这么早起来了?”
夏梦举目望去,青山连绵,轻笑了下,说:“我有点认床,也想起来多走走。”她环顾四周,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这里环境真好,让人舍不得离开。”
姚佳伸了下懒腰,点头说:“城市多喧嚣,这里生活简单,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人与人之间说话也直来直去,我觉得很愉悦。”
“谢谢你,姚姐。”夏梦诚挚说,“我看了教学计划和校园建设,你做得很好。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好。”
姚佳笑了一下,她相貌平凡,如墨的长发扎成两股麻花辫,带着一副陈旧的眼睛,皮肤上还有些淡不可见的雀斑,但是夏梦看见她的笑容,只觉得她那样美。
“你别那样说。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觉得很满足。我的能力太小了,再倾尽全力也不过是照顾着六十四个学生。反倒是你,办了一所又一所学校。现在的环境比起最初的支教生活真的优越了太多太多。说实话,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你不过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千金。”
“经过一些事,人总得长大,但有些东西还是根深蒂固般难以改变。”夏梦眸中安静,唇边却勾起一抹自嘲的笑,“若是再让我选择一次,也还是不会留在这里。虽然现实,但我仍信奉金钱的力量。”只是如今的她再也不会像四年前的自己那么幼稚,去抨击别人的选择和观点,一意孤行的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总归是,人各有志。
她眉目有一瞬迷茫,突然有些怀疑自己的动机——这么多年来,她兜兜转转将所有精力都放在萤星上,真的是怀着一片善心帮助这些孩子,还是……只是为了和陆溋生赌气较劲,所以努力做出这些成绩,想要以此证明她当初以钱济人的观点是正确的?
夏梦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心底如千军万马奔踏而过,慌乱得不知所措。一双手温柔覆住了她的手背,夏梦抬头,望进一双清澈如水的瞳,带着一丝了解和怜悯。她的情绪轻易的就被抚慰。
“相信自己,如同相信他。即使殊途,却也能同归。”姚佳掰正夏梦的肩,细声细语却不容置疑的说,“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没有人。”字字铿锵坚定。
夏梦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郑重点了点头。
冷风倒灌,天光未散。几只白鸟掠过天空盘桓几圈,最后落入山野密林中再不见踪迹。绿荫参天,溪咽细泉。远远的几团黑压压的人影渐行渐近。十几个孩童手牵手来上课,看见夏梦和姚佳十分欢喜,很远就就脆生生喊:“夏老师,姚老师好。”
夏梦半蹲着,笑容清澈安然——她突然有些理解陆溋生的固执了,这种被人全心全意需要和信赖的感觉让人从心底油然而生一种莫大的满足。
她抱起一行人中最小的一个孩子,约摸六七岁的模样,眼神乌黑又透亮。她勾勾他的小鼻子,替他擦掉嘴边的面包屑,“小捣蛋,是不是又偷吃什么好东西了?”
小男孩笑的腼腆,脸颊红扑扑的:“夏老师,你今天打算教我们什么歌啊?”
夏梦假装思考了一下:“老师教你们一首名字叫“雪绒花”的曲子好不好?”
“好。”所有的孩子都异口同声答道,声音在山涧间回响,荡出一波波动人的旋律。
“好啦,孩子们。”姚佳弯下腰微笑说,“我们先去学校,然后让夏老师教你们。”她一声令下,“出发!”
孩子们哄哄闹闹向山上跑去,和煦的光斜斜擦过一个个稚嫩的脸庞。
夏梦和姚佳在后面并肩的走。夏梦问:“姚师姐,当年……阿生走了后,你还碰到什么人来过么?或者,有什么事发生?”
姚佳微凝着眉。回忆片刻,才肯定摇了摇头,见她眼底闪过一抹失望,问道:“怎么了?”
夏梦垂下眼,抿紧唇角,暖光投洒在她狭长的眼睫上,声音幽幽:“没什么,或许我想错了。”
姚佳只当她不愿多说,也不多问:“走吧,该去给那些小家伙上课了。”
夏梦颊边梨涡若隐若现,点了点头。
这是夏梦第二次站在讲台上了,比起几年前局促不安的自己实在好太多,但仍没有什么很丰富的实战经验。学生们坐得笔直,稚气的瞳眸里全是对知识的渴求和虔诚。她教他们唱歌,男女分组,比赛哪组的声音更加洪亮。每每到这个时候,学生们都扯着嗓子喊,互不相让。末了,夏梦很郑重告诉他们,要珍惜每一次学习机会。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知识能改变命运。唯有努力学习才能让自己走出大山,让家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一世喜乐安康。半大的孩子们并完全懂得这段话的意义,一个个却都默默记在心底。
一天的课堂结束后已是暮色四合,伙房的食粮并不多,姚佳下厨做了几碗清淡的挂面,再加一小棵白菜,聊以果腹。吃过饭后夏梦一个人坐在操场上的一棵歪脖子树下出神,郊外的星空,深邃如他的眸。
那是陆溋生离开的第四个月。夏梦坐在宽大的报告厅里,听着几个支教回来的师哥师姐演讲,他们一个个神采飞扬叙述着过去四个月里的艰辛与收获,好像想把心底澎湃难表的激动传输给即将成为大四实习生的他们。夏梦却只觉得冷,一股凉气从四面八方钻进她的身体——台上没有她朝思暮想的少年。其实接站那天就该明了,却仍是不肯死心。
散了会,夏梦随着人流往外走。刚到门口就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她侧头,是许久不见的宋臻南。她微笑打招呼:“好久不见了,宋学姐。”
宋臻南亲昵的戳戳她鼻尖,揽着她边往外走边闲话:“你实习单位找到了么?”
“手里有几个单位的offer,但是还没确定好。”笑意始终深深的窝在夏梦嘴角,“你呢?我听说某人爱情事业两丰收。”
宋臻南叹了一口气,还是言语间没有多大的愁绪,仿若也乐在其中。“我跟医大二院签了五年的合同。说好听事高级护工,其实不过打杂的奴婢。真是见够了有钱人的嘴脸,那帮高干子弟仗着家里,以权谋私,仗势欺人。”
“我看你是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宋臻南说得理所当然:“生活这样无趣,自然需要别样的调剂。”她笑纹微敛,直视夏梦眼底,“小梦,师兄他……我一直以为毕业等于失恋这样的事并不能发生在你们身上。”
夏梦眼皮低垂,意兴阑珊的说:“我们,或许就这样了吧。”她在一次次等待中失望,如今也心灰意冷。
宋臻南停住脚步,微迟疑开口:“我听同期回来的一个师哥说,陆师兄这段时间和一个女生走得比较近……”
夏梦身体一僵,神色倒从从容容:“也许只是一起工作吧。他那样脾气的人,多帮忙别人也是应当的。”她可以容忍他心底的天平两端装着她和梦想,但若是为了另一个女生才留下,那她又该情何以堪。
只是话说得再潇洒,可这几个月的分离与失联已经让夏梦心底的信任摇摇欲坠,思念的猛兽再一次侵袭她的理智。夏梦匆忙抓了几件换洗衣物,打电话订了一张去甘肃的机票,打电话给舍友帮忙请假,无视她们的劝阻,最后索性关了机。她知道这样不顾一切有多疯狂,实习在即,她有一点纰漏都可能拿不到学位证。可夏梦告诉自己,就这一次,再任性一次,从此是深渊地狱,还是碧海晴天她都认了。
下午两点夏梦到达甘肃省横山县。街上行人寥寥,店铺门口皆以门帘覆住,空气中飘着一种不知名的花絮,好似在下雪。没有计程车通行,夏梦和一个面包车的车主商量许久才勉强同意她在放货物的后车厢占一席之地。山路多崎岖,颠得夏梦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她忍着厢内酸菜的霉味,半靠在椅背上冥神。过了好久才到目的地黑松驿镇,迭声表示感谢并付了车资,以及问清希望小学地址,她背起厚重的包向山林里走去。
山间云雾缭绕,怪石嶙峋层叠起伏。夏梦走了一个半小时的山路才到山腰处。气温骤降,山体的北面矗立一排排平房,依稀有暖意的灯光渗漏出来,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松了一口气。
有三两年轻人端着东西走出来,眉目间疏朗磊落,带着未被社会洗礼的纯澈。见到陌生女子,惊诧神色一览无遗。
夏梦微微欠身,礼貌说:“你们好,我想找一下陆溋生。”
“你是夏梦?”最前面穿着蓝色衬衫的男子问道。
夏梦沉静点头:“我是。请问你怎么知道?”
那男子笑呵呵说:“只是偶然见过你照片。”他身旁的另一位男生轻拍他肩膀,“别啰嗦,小心一会陆哥回来收拾你。”他转眸看向夏梦,说:“陆哥现在应该在溪边。”大概指了一下路线,夏梦道谢过匆匆离开。
看着她背影,最早的那位男子从唇边溢出一丝感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陆哥那么左右为难了。”
“臭小子,别瞎八卦了。”
两人对视一耸肩,摇摇头继续干未完的事。
日移西山,山野笼进暮色中。溪水幽涧,江风飒飒,冰冽泠泠。熟悉挺拔的背影沐浴在夕光中,风华绝代。百般滋味蓦地涌上喉口,任由温热的泪流湿了眼眶。
陆溋生靠在溪边洗衣服,倏地感到一阵疼痛蔓延过全身,眼睛失了光亮。他想要站起来,却似体力不支跌坐在原地。半明半暗之间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手,白皙修长,如上好的良玉轻柔的扶住他。
他不着痕迹的避开,抚着额说:“我没什么事,姚佳。”无奈她只是固执的抓住他的衣袖,鼻间恍惚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清香——脑中瓮声炸开,像是难以置信,陆溋生慢慢的睁开眼,瞳内之间夏梦茶眸潋滟,笑意盈盈,阳光泻洒她肩头,脸颊玫红,仿若一朵金色的雏菊。
夏梦挥着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看傻了,还是认不出我了……”话还未说完,就被拥进一个温柔的怀抱。他细碎的吻落在她耳边。熟至骨血的味道,每一次呼吸的吐纳都充盈在耳畔。夏梦觉得自己就像长久漂流无依的船舶,突然到岸了,只想赖在这汹涌的温暖里,再也不走。
陆溋生下巴靠在她柔软发丝上,低哑着声音说:“你怎么来了?”
“想来就来了呗。”夏梦伏在他胸膛,听着如鼓有力的心跳,笑容安然,“阿生,我好想你。”
陆溋生的手臂忍不住紧了又紧,让彼此之间再无任何缝隙。
两人静静的相拥着,享受这难得的脉脉温存。
“陆哥,我——”欢快如铃的声音戛然而止,姚佳无措愕然的站在原地。
陆溋生半松开手,却仍舍不得放开,半揽着夏梦的肩头,冲来人介绍:“我女朋友,夏梦。我同事,姚佳。”
夏梦冲宋佳笑了笑。
宋佳无意识咬了下唇,牵强回笑:“李锋让我喊你们回去吃晚饭。那……我先走了。”她未等两人回答就快速背身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