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和它们靠得很近,可以闻到它们的香味,可以听到花瓣中传出的呼吸,还可以感觉到蜜蜂在它们身上留下的痕迹。
那是些花朵,和叶子不一样。
就是失去了颜色,也和叶子不一样。
分析
大自然中除了风是自由的,鸟是自由的,雨水也是自由的。但所有这些,都是被囚禁在废墟中的作者所无法企及的,看见、摸得到,但不可获取,这才是真正的绝望。那些本来如此自然地在自然界中不断变化、交换的事物,如常常碰见的雨水,本可以救命,却因为你的“无能为力”在你身边流淌而过,仿佛是一种可怕的嘲讽。
文章写了这么多外在的、自然的事物,衬托的是被压在废墟下的人的绝望。
阳光重现
我又一次看到光亮神奇地从那缝隙中透进来时,已经是14日的清晨了。我庆幸自己又度过了漫长的一个黑夜。我咧开干裂的嘴巴笑了笑,我不清楚我的笑容是不是很凄惨,我轻轻说了声:“小坏,爸爸还活着,你等着爸爸——”
小坏能够听到我的声音吗?
像是度过了一个艰难的极限,我呼吸到从缝隙中漏进来的空气,那空气中有种微酸的味道,像是氨水的气味,可我还是渐渐地感觉到好受了些。亮光像水,滋润着我。
鸟鸣声如期而至。
我无法想象外面的情景是多么的糟糕。我尽量往美好地方想,比如那些鸣叫的鸟儿是如何栖上树的枝头的,它们飞翔的姿势是如何的自由和优美,假如给我一双翅膀,我会不会像它们那样飞翔。飞翔是人类的梦想,可是,我在这种状态下想象飞翔,是不是有点儿傻。
天亮了,那些活着的人,还能够自由走动的人此时在哪里?
他们有没有想起在鑫海山庄还有一个被埋的尚且活着的人?
当那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缝隙中透进来时,我感觉到了温暖和希望。这是个晴天,我生命中的又一个晴天。我从来都讨厌阴雨天,阴雨天里我的情绪也会变得阴霾,神经也会发霉。这个晴天我的命运会不会改变?这不是由我决定的,我的命运并不完全由自己掌控。
我是被黑暗禁锢的囚徒,光明将我解放。
我必须坚持。
经历了那最难熬的一夜,我已经十分明确地告诉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你也要坚持。”
分析
阳光到希望,这是最直接的比喻,也是最容易被理解的词语关联。但当你在读一首现代诗时,优秀诗人不会总给你这种固定关联,他会破坏那些你习惯的、习以为常的联系。也许他会把黑暗和希望并列,用寒风来比喻猛兽,把鸟的鸣叫铸造在岩石的深处。优秀诗歌的语言会打破不同事物之间的藩篱,把我们从成见的牢笼中释放出来。诗歌以精妙的比喻,让不同事物在接触时,都变得通体透明。
但阳光激起的希望,并不能立即实现;唯一能实现的,是因此而燃起的勇气,是坚持活下去的韧性。美国文学大师欧内斯特·海明威在著名小说《老人与海》里说:人是不能被打败的。
李西闽也没有被打败。他的身体虽然被囚禁,精神仍然保有韧性。这正是我敬佩他的地方。设身处地,一般人很难坚持到那时仍没有精神崩溃。李西闽虽然没有崩溃,但他受到了极深的精神创伤。
狗在远处狂叫
15日清晨,亮光从那缝隙中如期而至。我睁着尚且可以洞察光明的右眼,感受着光明给我带来的慰藉。我想张开嘴大口地呼吸一口清晨的空气,可上嘴唇和下嘴唇紧紧地粘在一起。我用舌头使劲地顶开了嘴巴,让自己的口腔灌进一股冷津津的空气。
就在这时,我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狗的狂叫。
狗叫声和人声一样宝贵,在这样的清晨里。如果说鸟鸣带给我的是美好的想象,那么狗叫声带给我的是生命的希望。
记得我们家以前的一条老狗,忠实的老狗。有一年,我回家去探亲,它大老远地跑过来朝我摇尾巴,一副高兴的样子。没想到,在两天后的那个晚上,我因为被朋友叫去喝酒,喝多了点,回家时,它过来和我表示亲热,我以为它扑过来咬我,就踢了它一脚。那一脚正踢在它的肚子上,那时,它已经怀上了小狗,它本能地回过头,在我的腿上咬了一口。我父亲得知后,点着马灯从屋里出来,大声地训斥它。它躲到一旁摇着尾巴,一副恓惶的样子。被狗咬后,我清醒过来。我对父亲说:“别骂它了,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踢它的。”我在家的那几天,每次看到我,它就躲在远处,摇着尾巴,眼睛里仿佛在流着泪水,忧伤的样子。我就大声地对它说:“老黄,你不要难过,我不会怪你的。”尽管如此,它还是躲着我,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它越是这样,我就越难过。这是一条多么好的狗呀!父亲说过,有一天夜里,妹妹在回家的路上被一个流氓欺负,它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咬着那流氓不放。还有一次,一个偷儿到我们家里的猪圈里偷猪,被它发现了,它狂吠着扑上去,咬住偷儿的裤管,任凭偷儿怎么用棍子打它,它也不松口,直到父亲他们赶出来……直到我走的那天,父亲和弟弟送我到车站,它期期艾艾地跟在我们后面,默不作声。我偶尔一回头,发现了它。我一阵心酸,对它说:“老黄,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踢你的——”它这时才走过来,舔着我伸出的手,拼命地摇着尾巴,顿时,我的眼睛湿了……
老黄那条狗早就死了,死时父亲还打电话告诉我,说把它埋葬的时候,他十分的伤感,我听了也十分伤感,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它不是一条狗,而是我们家的一个人。
想着老黄,远处的狗叫声消失了。
分析
狗的吠叫带来了新的希望,让作者想起了自己熟悉的老黄,那条曾被自己恶狠狠地踢踹过的狗。作者在身体被压得动弹不得时,思维却越来越活跃。他不断地会想到老家、故乡,以及那些令自己难忘的事情。这种回忆,也是对现实状况无法改变的一种精神逃脱。
重生
就那样,我挺过了一个漫长而孤独的上午。那个上午,我没有想什么事情,因为我连想事情的力气都快耗尽了,时间拖得越长,我就越无力。快到中午的时候,我才听到人声,其实我是不知道时间的,我的战友易延端带着一支空军部队上来后。我问他几点了,他告诉我是11点多。
我听到了嘈杂的人声后,陡然来了精神,就像死灰复燃。
我显得异常兴奋,不停地和他们说话。
这支空军部队的最高长官教导员赵斌详细问了我所处的位置和里面的一些情况后,就对我说:“我们很快就会救你的,你现在不要多说话了,要保存体力……”
他们商量了一会儿后,就开始行动了。
我听到了重重的大锤敲击水泥板的声音。
每敲一下,残楼就颤抖一下。我真担心会掉落到山谷里去,那样后果就不堪设想,我死了不要紧,那些救我的战士们还那么的年轻……于是,我大声地说:“你们要小心呀,一定要注意安全——”
一个战士声音洪亮地对我说:“老兵,你不要说话,要保存体力,你不要担心我们,我们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
听了这个战士的话,我的心里暖烘烘的。
战士们轮换着施工,他们在施工的过程中,碰到什么问题就问赵教导员,赵教导员就分析问题,然后指导他们该怎么做。赵教导员的办法简单而且有效,他们很快地打通了堵在我上面的两堵墙。
他们进入到里面后,问题重重,只要一不小心,动了哪块不该动的东西,就有可能砸下来,前功尽弃不说,战士们会有生命危险,我也有可能遇到不测。尽管他们不让我说话,我还是在里面告诉他们我周围的情况,让他们更好地对我进行施救。
…………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终于看到了一大片的亮光,以及两个身体粗壮的年轻战士。
我将要获救,摆脱死神的魔掌?
我异常激动,想哭又哭不出来。那种情绪无法用语言表达。那两个战士看到我后也很高兴,他们对我说:“老兵,你再最后坚持一会儿,我们很快就可以把你弄出去的!”
赵教导员在上面说:“先给他喝点水——”
有个战士送了一个矿泉水瓶进来,他让我张开嘴巴,然后把矿泉水瓶里的盐水倒了一点进我嘴里。
盐水顺着我干渴的喉咙进到我身体的内部,我被滋润,就像干裂的大地遇到了一场大雨。我可以感觉到盐水慢慢地渗透到我身体的每个地方……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事情。
我说:“我还要喝——”
战士说:“不能给你多喝了,多喝了会有问题的。”
紧接着,他们要想办法把我弄出去。问题又出现了。我的头被夹住了。夹住我头的木板是不能动的,如果动了这块承重的木板,上面一大堆东西就会毫不留情地砸下来。两个战士想着办法,他们想把木板上面的东西清除掉,但是那要花很长的时间,况且还很危险。我看他们的军衣都被汗水浸透了,浑身上下都是泥土。
我就对他们说:“你们就用力把我的头拖出去吧,现在受点伤对我来说已经是很小的事情了。”
他们听了我的话,怔了一下。然后一个战士说:“老兵,我们不忍心再让你受伤了——”
我说:“兄弟,我们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在生命面前,再受点伤真的无关紧要的,你们用力把我拖出去吧!”
他们听从了我的意见,使劲把我的头拖了出去。我后脑勺擦破了两块头皮,血流如注。我以为我的头拖出去后就可以出去了,没有想到,问题又发生了,我的右脚又被夹住了。我还是对他们说:“就像拖我的头一样把我的腿拖出来!”他们又听从了我的意见,用力把我的右脚拖了出来,我膝盖左侧的一块皮肉留在了那里。
这时,我想到了我的笔记本电脑,我让他们把它传了出去。我带来的所有东西都被埋葬了,只有它还跟着我,这也许是上天的旨意。
现在,他们要把我弄出废墟了,可是他们挖进来的洞很窄,我浑身已经麻木,根本就用不上劲,他们也没有办法背起我出去,我被埋的地方离外面有五米多远,而且是个斜坡,很难爬上去的。
这可怎么办?
我们得尽快出去,留在里面一秒钟,就有一秒钟的危险,假如这个时候来次大余震呢,我们都有可能葬身废墟。这时,我的脑门冲上了一股热血,我对战士们说:“你们在后面推着我,我的右手还有点力气,可以爬,这样看能不能出去。”上面的赵教导员也觉得这个方法是最可行了,他还叫排长范夕忠和另外一个战士在洞口接应我。
那两个战士在后面托住了我,竭尽全力地往上面推。我大吼着,用右手攀爬着,我相信那几分钟里,我用尽了一生的力量,就是为了活着!就是为了冒着生命危险救我的这些战士们,我也要好好地活着!……范排长朝我伸出了粗实的手掌,一点一点地,我的右手掌在向他的手掌靠近。抓住范排长的手掌的那一刹那间,我觉得我已经回到了人世。范排长使劲把我拖了上去。到了洞口时,赵教导员说:“你们谁把他背起来——”范排长说:“我来吧!”他俯下了身体,我后面那两名战士把我瘫痪的身体放在了范排长厚实的被汗水浸透的背上,范排长弓着腰艰难地把我背了出去。
分析
在这么几乎绝望的困境下,李西闽得到空军战士的救助。他曾在空军服役21年,而在自己遭逢大地震灾难时,又是空军战士把他救出来了。文章中写的几个细节,令人读来感到有一种揪心的痛。如战士把他脑袋拖出来,鲜血如注;如把他的腿拖出来一块皮肉留在了废墟中;如他用仅有能动的右胳膊奋力攀爬,“我用尽了一生的力量,就是为了活着!”为什么?可以说——为年仅一岁的可爱女儿,为了生命的可爱、留恋和尊严。在这里,读者可以感受到那种重生的喜悦。
我看到了灿烂的阳光,看到了赵教导员和易延端憔悴而欣喜的脸,看到了那些年轻的士兵,从他们青春的脸上,我找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我也和他们一样年轻,是个稚气未脱的战士。也许这就是宿命,我在空军部队当了20多年兵,最后还是被空军部队所救……范排长背着我走过一段危险的残墙,才到达坚实的地面,我回头看了一眼,埋住我的那废墟的楼板斜斜地挂在山谷的边缘上,下面是几十米深的山谷,对面的半座大山已经坍塌了,我被埋三天三夜里,6000多次的余震中,10000多次石头滚落的声音就是从对面的山上传来的。
范排长对我说:“老兵,你是英雄!”
我在他的耳边说:“你们才是英雄!”
范排长把我背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了一张行军床上。
易延端指着一个瘦弱的小伙子对我说:“他就是昨天和我一起来救你的小席,是个志愿者——”
我朝他笑了笑。
接着,他就和我们告别了,说还要去另外的地方救人。看着他单薄的背影远去,消失在一个山坳,我的心里酸酸地难受,这时,我和易延端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随队的军医把我的裤子脱掉了,还用剪刀剪掉了我的上衣,肋间一条十多厘米的伤口因为血已经凝固,和衣服紧紧地粘在一起,撕开后伤口又渗出了血……军医给我简单地处理了伤口,然后包扎上,他说,送到医院后要好好检查。我左脸上的伤口离眼睛很近,流进眼睛里的血已经变质,一团白乎乎的糊状物质糊住了我的左眼睛。他用棉签轻轻地将那些东西擦掉,然后看了看我的眼睛说:“到医院后,一定要让眼科医生好好检查,现在看上去十分严重。”处理完伤口,他就给我身上盖上了两床被子。其实气温很高,我却浑身发冷。
官兵们去吃饭了,易延端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我对他说:“快给我老婆打电话!”
他的声音颤抖:“地震后,这里的基站都被破坏掉了,手机没有信号的,到了外面再打吧。你现在没事了,没事了,我心里真的很高兴——”
我看到了他熬得通红的眼睛里闪动着的泪花。
接着,他就把一盒牛奶撕开,往我张开的嘴巴里倒。我喝了两口,他就收回去了。我想多喝点,他不给,说军医交代过,只能一点一点喝,否则肠胃会受不了;还说,昨天这支部队救的一个人,刚刚出来就喝了一瓶矿泉水,没过多久肚子就剧烈地疼痛。
他不停地用棉签擦着我左眼上渗出的黏液,我真切地体验着他亲兄弟般的关爱。
…………
部队官兵吃完饭后,他们就抬着我赶往银厂沟的山门前,那里有部队的直升机,可以把我送往成都。赵教导员让战士们分成了几个小组,一组六个人,轮换着抬我。
银厂沟已经被震得面目全非,曾经的美丽已经不复存在。
战士们抬着我,艰难地走在坎坷的山路上。
因为战士们的个头有高有低,路途也难走,不免会让行军床忽高忽低地抖动,后面的一个高个子战士就对前面的战士说:“你们前面抬高点,这样才能保持平衡,老兵躺在上面才会舒服点。”
分析
这是感人细节的描写:为了伤者的舒适,战士们付出了更多的力气和汗水。
前面的战士就努力地抬高点。
我对他们说:“你们怎么抬都没有关系,你们已经够辛苦的了。”
高个子兵就对我说:“老兵,你不要说话,好好养精神吧,你埋了那么久,身体虚呀!”
一路上,他们不停地说着话,所有语言的内容都围绕着怎么抬好我,天空上不时有直升机轰隆隆地飞过,一路上,也有很多部队的队伍通往银厂沟的各个地方,这里变成了一个救人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