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拦住她。我不想让她知道昨天学校里发生的事。独自一人,我走上那条通向铁道的小路。四下里静悄悄的,天上没有一颗星,地上也没有一盏灯,世界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听见我自己的呼吸声在这白色的旷野流荡。但突然,一个黑影蹿到我跟前,吓了我一大跳,正要大叫出声,就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是我。”
是孙桂琴!
在听到这声音的一刹那,我就知道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她会出现的,她会守候在我跋涉的路上,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不管什么时候,我永远可以指靠上她,她是我的守护神。我是幸运的,从八岁这年遇到孙桂琴开始,在我这一生中,无论我遇到什么困境,在我最艰难最绝望的时候,都会有这样一张面孔出现在我的面前,以她们毫无私心毫无瑕疵的爱,搀扶起我支撑着我。我永不孤独,因为心中有着这样一张面孔和这一抹地老天荒的微笑。
在路上,我终于大声哭了出来,我说:“我没撒谎,我真的是从北京来的,我们家真的住在天安门旁边……我……”
孙桂琴挽着我的胳膊,一个劲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你会跟我玩儿吗?”
“我会跟你玩儿,我跟你玩儿。”
分析
患难中得到的友情最珍贵。负担很重、沉默寡言、性格倔强而心地善良的孙桂琴的形象,在这件事情之后,跃然纸上。
我最后一次见到孙挂琴,是在西尼气火车站的站台上,我们离开西尼气的那天夜里,只有她和她妈来给我们送站。火车开动了,她还站在站台上,虽然我根本看不见她,窗玻璃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无论我怎么朝上面呵气也还是冰板一块,像铁道东那坚硬的雪原。我却知道她在那里,只要我活着一天,她一直都在那里,用那副地老天荒的微笑,使我安心。
人性与善让散文充满魅力
写小时候的一个小伙伴,写小伙伴们在那个非正常年代难能可贵的友情。这是我读到过的最真挚、最感人的散文之一。读完散文集《红房子灰房子》后,我给王璞打电话,对她表示衷心的感谢,特别提到这篇《孙桂琴》。我觉得比我在中小学读过的所有散文都感人肺腑。沉默、倔强、善良、友好的孙桂琴形象,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认识这么久,我一直不太清楚王璞如此复杂的身世。我跟王璞约好,几个人一起吃饭,吃饭间,她提起曾回去过很多次,但已经找不到孙桂琴了。50年过去了,孙桂琴早已经远嫁他乡,不知道在哪里生活了。甚至,都不知道她生存下来了没有。说到孙桂琴,王璞眼睛里仍然有泪花。
情感真挚,细节动人,处处散发着人性与善之光,让这篇散文充满了魅力。
散文写作,因为写人纪事都是真实的,文章的叙事贵在真情实感,并用准确、生动的语言表达出来。这篇散文里也有小说笔法,尤其是两处:一处是“我”使性子拼命玩而导致孙桂琴受冤枉;一处是“我”受委屈之后孙桂琴给予我的金子般的友情。
王璞长篇小说《我爸爸是好人》《猫部落》,散文集《红房子灰房子》。
柴静,山西临汾人,1976年出生。曾在湖南文艺广播电台主持《夜色温柔》,在湖南卫视主持《新青年》。2001年进入中央电视台,先后在《东方时空·时空连线》《新闻调查》《24小时》《面对面》等栏目担任主持人与记者。现为央视一套专题节目《看见》主持人,出版畅销书《看见》。
写朋友,该怎么下手?看看这篇,或许可以借鉴。
火炭上的一滴糖
柴静
1
中学语文课本上有道题,鲁迅先生写道“我的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课后题问“这句话反映了鲁迅先生的什么心情”?
老罗当年念到这儿就退学了,他说“我他妈的怎么知道鲁迅先生在第二自然段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教委知道,还有个标准答案”。
冯唐是另一种高中生,他找了一个黑店,卖教学参考书,黄皮儿的,那书不应该让学生有,但他能花钱买着,书中写着标准答案“这句话代表了鲁迅先生在敌占区白色恐怖下不安的心情”。他就往卷子上一抄。
老师对全班同学说:“看,只有冯唐一个同学答对了。”
2
后来过了好多年,他俩认识了。
老罗一直初中学历,没买假文凭,没考电大。贩中药,摆地摊,来北京混滚滚红尘;冯唐在协和学完了医,美国念完博士,进了麦肯锡当完了合伙人,买了后海的四合院,老罗刚来北京住他家,他给老罗找钱投资搞学校。“有了钱,有什么坏事儿,就更敢做了。”
老罗在饭桌上横绝四海,嬉笑怒骂,冯唐是饭桌上不吭不哈,挺文静的,但眼睛活,别人说没意思的话他就拿手机拍桌上的姑娘,有人说邪话,他笑得又快又坏,有时候还侧头跟老罗补充句什么,我们没听清,问说什么,老罗一挥手:“别问了,这是个流氓。”
我当时觉得冯唐狷狂,有天晚上吃完饭一起坐车,他跟我说从小没考过第二,托福考满分,不用背,是照相机记忆力。写东西的时候根本不想,憋不住了一坐,像有人执着他手往下写。
我心里想,这哥们实在是……
后来还跟老罗聊过:“他挺有优越感啊?”
老罗带着欣赏之意说:“臭牛逼呗。”他自己也根本不是个谦退的人,“希望那些喜欢用‘枪打出头鸟’这样的道理教训年轻人,并且因此觉得自己很成熟的中国人有一天能够明白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有的鸟来到世间,是为了做它该做的事,而不是专门躲枪子儿的。”
分析
这里有两个人,一个土初中文凭,一个洋博士文凭。他们在中国教育制度下分流,各自绕着自己流啊流啊的,在北京某个四合院汇合到一起。这也是小说笔法,有强烈对比,有出人意料。
3
一开始冯唐的小说我不太喜欢,一股元气淋漓,但横冲直撞不知所终,在我们姑娘家看来,这是由男性荷尔蒙驱动的写作,是另一种动物的呓语——好像我们的存在只是像一面镜子映射出他们,不容易有共鸣。
不过他的文字真是腥、鲜,写跟姑娘在实验室用烧杯喝七十度的医用酒精,边上都是用福尔马林泡着的人体器官,“我喝得急了,半杯子下去,心就跳出胸腔,一起一伏地飘荡在我身体周围,粉红气球似的,我的阳具强直,敲打我的拉锁,破开泥土的地面就可以呼吸,拉开帷幕就可以歌唱。酒是好东西,我想,如果给一棵明开夜合浇上两瓶七十度的医用酒精,明开夜合会脸红吗?香味会更浓吗?它的枝干会强直起来吗?”
中国字和中国字往一块这样一放,像有线金光钻在冯唐的文字里,有的地方细尾一荡抽人一下。
这挺怪的,我们都是七十年代人,我的课外阅读是批判胡风的文件和作文通讯,写作文是“平地春雷一声响,四人帮被粉碎了”,他这个东西从哪儿来的?
大概是因为他和老罗都把背标准答案的时间省下了,老罗退学后,看李敖、王朔、《罗马帝国衰亡史》;冯唐看劳伦斯、《二十四史》和《金瓶梅》。我十七岁学汪国真的时候,他俩已经写小说了,老罗写个挺魔幻的尿床故事,投给《收获》;冯唐投的是《少年文艺》,里头有句诗,一个半大孩子,已经邪得很狰狞了,“我没有下体,也能把你燃烧”。
他们都这么野气生蛮地长起来,瞧不上肉头肉脑的精英,香港有个董桥,句子写得刻苦又艳丽,六十岁的时候感慨:“我扎扎实实用功了几十年,我正正直直地生活了几十年,我计计较较地衡量了每一个字,我没有辜负签上我的名字的每篇文字。”文章叫《锻句炼字是礼貌》。
冯唐说:“这些话听得我毛骨悚然,好像面对一张大白脸,听一个日本艺妓说,‘我扎扎实实用功了几十年,我正正直直地生活了几十年,我计计较较地每天画我的脸,我没有辜负见过我脸蛋上的肉的每个人’。”
朋友里说起冯唐,分两类,一类喜欢他,说:“他左手一指明月,右手一指沟渠,然后把手指砍了。”
另一类连他的名字都不能提,“阴气太重”。
分析
对冯唐作品的评价和关于冯唐的不同态度。
4
我理解他们说的“阴气”是什么。
有次跟冯唐说起韩寒,他说韩的杂文好,我问他觉得韩的小说怎么样,他举个例子说有个他喜欢的作家叫伊恩,写过八个中篇,全是禁忌,欺负白痴什么的,非常颠覆根本道德的人性最黑暗的一面,“但是他的视角是好小说家的视角”。
他说了个细节:“他们在二楼,在一个小渔港旁边,有鱼的味道一直在,跟女生抱在一起,感到怪兽在挠那个墙,他说给那个女生听,那个女生一开始没听到,慢慢她也听到了。”
这个细节让他感到用口语无法表达的那种敏感,“这是正常人的眼睛看不到的东西,但是是正常人在某一天,或者下雨,或者醒来,忽然感觉到的东西。”
他说,这就是小说家的责任。
他说:“韩寒根本没摸到门呢。”
他认为自己有这个敏感,“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他学医的几年加重了这个气息,“我记得卵巢癌晚期的病人如何像一堆没柴的柴火一样慢慢熄灭,如何在柴火熄灭几个星期之后,身影还在病房慢慢游荡,还站到秤上,自己称自己的体重”。
能看到最黑暗处的人,大概有曹雪芹说的残忍乖僻与灵明清秀两气相遇的气质,“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
分析
阴气还是灵气?总之,看着冯唐不像凡人,不是俗人,不像正常人。这是作者的企图。
5
我奇怪的是,写这一类字儿的人一般远离俗务,吃完大酒横着肚腹,让帝王让开别挡着光。他不,从美国回了香港,香港又回了内地,还转到大国企工作,当上了局级干部,简直是泡在世俗里,“中午喝酒,喝到三点,谈,谈到了晚饭,没谈完,吃完晚饭看二人转,晚饭被三中全会了。吃完凉菜,就站着敬酒。喝得吐了再喝,到十二点”。
我问,天天开会怎么办?
他说有个大官儿跟他说:“开会的时候带一念珠,就当听和尚念经。”
党的套路、老外的套路、政治的套路、商业的套路,他都熟。说政治需要相对透明的规则,如果没有很多年的契约精神的积累,办不到。“现在要不然是大国企,要不然是小本生意。别的根本形成不了力量。”我说你能做什么,他打个比方,现在都知道医院不行,要靠药养着,他当年的协和的同学都是严重低工资,但没有载体帮它扭这个劲儿。他想利用这个国企去开个十家医院,不要什么人都去协和。
他说,现在这种垄断的状况,只能试试拧身钻进体制,“把事挑起来”。
我有什么俗事儿就问问他,他说他有个有用玩意儿,是一个戴金链子的美国老太太教的,在麦肯锡公司苦练了十年,叫金字塔原则。给我发个文件来。
“用一句话说,金字塔原则就是,任何事情都可以归纳出一个中心论点,而此中心论点可由三至七个论据支持,这些一级论据本身也可以是个论点,被二级的三至七个论据支持,如此延伸,状如金字塔。”
他写:“对于金字塔每一层的支持论据,有个极高的要求:MECE(MutuallyExclusiveandCollectivelyExhaustive),即彼此相互独立不重叠,但是合在一起完全穷尽不遗漏。不遗漏才能不误事,不重叠才能不做无用功。”
我才第一次看到他搞咨询管理的嘴脸:“过去皇帝早朝殿议,给你三分钟,现在你在电梯里遇到领导,给你三十秒,你只汇报中心论点和一级支持论据,领导明白了,事情办成了。如果领导和刘备一样三顾你的茅庐,而且臀大肉沉,从早饭坐到晚饭,吃空你家冰箱。你有讲话的时间,他有兴趣,你就汇报到第十八级论据,为什么三分天下,得蜀而能有其一。有了这个原则,交流起来最有效。”
这人是有志于世事的,看中曾国藩立德立功立言三大不朽,“曾国藩牛啊,把自己的肉身当成蜡烛,剁开两截,四个端点,点燃四个火苗燃烧,在通往牛逼的仄仄石板路上发足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