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围包抄,由面入点,这一通海阔天空的自我介绍和通报之后,主人公才粉墨登场。严锋先生很懂得叙事的渲染技巧。
这是一个近乎被神话了的人物。他的制作涵盖发烧音响的众多领域,包括解码器、电子管功率放大器、耳机放大器、电源净化器等,在每一个领域的作品都取得了辉煌的名声,被称为“神器”。拥趸们甚至在网上专门为他设立了论坛。但是,听他的作品的人并不多,能有幸拥有的人就更少了。原因很简单,叶老师的作品是不对外卖的,只提供给极少数他认为值得拥有的人。
在国内某著名耳机论坛努力打拼两年多以后,我终于搞到了一台叶老师亲手制作的8PR耳机放大器。我甚至赢得了一个耳烧界的高层人士的信任,通过他的牵线搭桥,在一个冬日的下午,我敲响了叶老师家的门。初一照面,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传说中的叶老师,是一个饱经沧桑、德高望重的老人,而我眼前站立的,却是一个满头黑发,英姿焕发的中年人,亲切、和蔼、温润的笑容中蕴含着高华的气度。但是,传说是对的,叶老师告诉我,他确实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
环顾四周,我的疑惑立刻被敬畏和艳羡所替代。小小的屋子,朴素简洁,没有时下人们追逐的任何时尚的痕迹。但,这是一座确凿无疑的宝库。所有我们在论坛上好奇的、传闻的、争论不休、可遇而不可求的那些叶氏作品,都随便地散落在各个角落:冰箱旁、餐桌下、书架上。他的工作间,也就是听音室、会客室和卧室。工作台上堆满零件、工具和各类测试仪器,还有那只有着茶垢、上书“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杯,其照片曾在网上广为流传。床边上是两只硕大无朋的HighEnd级别的B&W801音箱,其尺寸与斗室的大小完全不成比例。一代名机马兰仕CD15,在这里只能当转盘,输出数码信号,通过叶老师自制的8C解码器,输出到自制的作为前级放大器的8PR,再接到自制的4分体8A后级放大器。
这个8A,我见到前就很熟悉,早有网友多人被它惊倒,堪称叶老师登峰造极的怪兽级作品,每个声道单独放大,单独供电,所以需要4只巨大的机箱,里面用到的电子管,数都数不清(要知道市售的高档胆机,一般也就用数只电子管而已),耗电超过1000瓦,冬天可以代替取暖器,夏天则必须经常休息,因为与空调一同开的话,家里的供电会跳断!
分析
高手出场,先得写他活动的场所,从而渲染气场。这有点金庸的节奏啊,有木有?
不能忍了,立刻就开始听吧。叶老师拿出一只奥地利AKG公司出品的K1000耳机,插在难以令人置信的8A上。这K1000也是一只充满传奇色彩的耳机,不是因为它的价格(现已绝版,市价8000元左右),而是因为它出奇地难以驱动,难出好声。K1000阻抗为120欧,灵敏度仅有76db/mw,一般的耳机放大器根本无法将其制服,出来的声音干涩、单薄、绵软。然而,一旦驱动成功,其品质极为优异。所以,耳烧友们对K1000都是爱恨交织,视为畏途,又难以抵御它那强大的诱惑。叶老师的8A推动的K1000,早被人们评为难以超越的绝配,真实的效果又如何呢?
当场放的是一张小提琴家穆特的名碟,《卡门幻想曲》。穆特不是我喜欢的演奏家,第一首《流浪者之歌》也不是我喜欢的音乐。可是那个声音一出来,我心中一片空白,剩下的唯有难以言表的震惊和感动。刹那间,耳机消失了,8A消失了,只有音乐在流动。我还能够听到穆特的手臂在上下挥弓,她的身子在前后摇动(叶老师后来告诉我,这不是幻觉,而是多普勒效应、高次谐波的成分和相位等因素综合形成的效果)。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种比现场还要现场的感觉,因为穆特不是在遥远的舞台上,而是在我的眼前。那种灵动的感觉,那种鲜活的印象,那种声音造就的虚拟现实!不要说在中国,就是在全世界,又有多少人听过推到这种程度的K1000?
不能再听了,否则回家后会无法面对自己的设备(父亲永远是正确的!)。我得提醒自己这样的耳放世上只有一台,那是不计时间、不计心力、不计成本的概念作品。放下K1000,回到现实,我如梦初醒,心有所失,一片茫然。
分析
严锋先生先把自己渲染成一位小学就做“矿石收音机”的骨灰级玩家,又有著名痴迷派国宝级音乐评论家辛丰年先生的家传,看起来完全可以行走江湖,打遍天下无敌手。然后他话锋一转,写在国内某著名耳机论坛上打拼两年多之后,才得到耳烧界一位高层人士的信任,通过他的牵线搭桥,有机会登门拜访耳烧界大神。把人物传记写得跟武侠小说似的,这也是一种高明。
四
叶老师告诉我,他从20世纪50年代,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开始迷上无线电。那时候考试很少,学生负担不重,学校里有各种兴趣小组,鼓励孩子们的业余爱好。也因为这个爱好,他一鼓作气考上了南开大学的物理系无线电专业。毕业后分配到电子部北京无线电专用设备厂。这是个军工企业,一个车间就生产一个产品,叶老师后来做到车间主任。这主任非同一般,手下有300多号人,从设计到生产加工的所有程序都在里面。他们专门生产控制导弹发射车角度的装备,做的时候还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等到后来看国庆阅兵才恍然大悟。干了20年,对电路、电器设备、自动控制的各个环节了如指掌。我想,这恐怕也是为叶老师后来的音响DIY打下了充分的技术基础。叶老师的作品整体感强,这也同他当年统筹全面掌握生产环节的经验有关吧。
叶老师结婚的时候,他母亲给了2000块钱,对媳妇说,存着,利息给叶立玩无线电。那时候利息高,每年有100多块钱。其他方面,抽大众烟,喝便宜茶,就尽量省吃俭用啦。他买来喇叭纸盆,自制音箱,自己设计和制作放大器,家里的收音机和电视机也全是自己动手做的。到70年代末,也就是差不多我父亲购入夏普录音机的同时,叶老师以他自己的方式与我父亲殊途同归了。他弄到磁头,自己设计电路,做了一只小砖头机,后来又升级到立体声磁头和立体声放大器。
80年代中期,北京图书馆扩建,叶老师被调进去,分配到音像资料组。他自嘲在里面是个高级打杂,从设备维护、会议扩音、采编、咨询、外事活动、现场录音,什么都干。遇到某些关键时刻,更是非叶老师不用。比如中央领导来开会讲话,音响系统是绝对不能出一点差错的。馆长说:老叶掌握得好,领导不挑刺。在北图,叶老师近水楼台,把世界音乐史、唱片史、音响技术史细细捋了个遍。
分析
大神出身不凡。
对于耳机和耳机放大器,叶老师坦言接触较晚,也经历了一个认识的过程。最早是在1995年,看香港音响杂志,介绍美国HEADROOM公司出的电池耳放,很迷你的形状,接随身听用。当时很奇怪:耳机直接连到音源不就能出声吗,要耳放干什么?很好奇,想看看效果到底怎么样。再看那篇文章,里面说电子管做的耳放效果更好,也更昂贵。好吧,那就先做电子管的吧。用的是EL42的管子,给自己的作品随便编了个号叫TA26,完全自己设计,也没什么参照。然后自己买了个耳机,森海塞当时的旗舰HD580,一听之后,果然觉得声音很不错。朋友听了也喜欢,就帮他们也做,但是EL42的管子不好搞,就换成EL91。
在音响界大刮复古风,无“胆”(电子管)不欢的今天,某些20世纪五六十年代生产的古董电子管成为发烧友疯狂追逐的对象,有的一对就被炒到上万元的天价。叶老师也是电子管的终身爱好者,但是他使用的电子管其实都相当普通,并不难找,价格也相对平易近人。但是他对管子的参数和配对值要求极高,尽可能要挑选同一时期、同一批次的产品,以保证其老化程度的一致性。通过仪器精心检测,一大堆的电子管挑选下来,只有极少数能够满足他的苛刻要求。
这样的制作理念,当然就与批量生产无缘了。网络上对叶老师最大的批评,莫过于他不愿意把自己的作品推向市场,不能造福于更广大的音响发烧友。这真是对叶老师的莫大误解。本来他搞音响就不是为了卖钱,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探究声音的可能性。在设计上,他几十年精研OTL电路,独树一帜,在圈子里被称为“OTL教父”;对于元器件,他千挑万选,决不妥协;在制作上,他完全靠自己的手工,精工细作,根本不考虑时间的成本。这样搞出来的作品,想要不好都难,但这也就注定难以满足大家的需求了。
叶老师基本上不用昂贵的元器件,也就是许多发烧友津津乐道的所谓“补品”。他相信这并不是好声的关键。据叶老师说,这也是受到中医的启发。1990年,他得了类风湿,这个病很不好治,家里找了个姓刘的老大夫,这是北京中医界泰斗级的名医。中医把类风湿看成是冷热寒湿不调,他的治法就是慢慢来调整,都是很普通的药,一次也就用一两味。有一次他开一大包,叶老师问他怎么熬,老先生说,把洗脸盆刷干净了就行。这就是因症施药,而不是乱补一气。这对叶老师后来选配元器件影响很大。
叶老师不迷信补品,但是重视物理学基本定律,在设计和制作的时候,努力使元件的排列符合这些定律的要求。假如把8PR的盖子打开,可以看到里面的线都捆得结结实实的,边上有白色的信号线,用塑料夹子固定在机壳上,这也是从物理学的基本原理引申而来的。根据最原始的电磁转换原理,变化的磁场产生电流。机器里一通电,这么多的线周围都有磁场,一旦出现颤动的导线或振动的元件,就会有电流。这电流可不是唱片产生的信号电流,而是干扰。导线捆起来,不光是好看,这里面有科学,是减少噪声和失真的手段之一。
这样的做法是拼功夫的事。批量生产的商品机就不一定舍得这么干,因为必须考虑时间成本和效率,质量当然就难以保证了。在很多现代化的行业里,最精细的工作还是要手工来做,汽车制造业里最顶级的劳斯莱斯,至今仍是纯手工操作,一台散热器需要一个工人一整天时间才能制造出来,然后还需要5个小时对它进行加工打磨。人性的因素和科学原理不是对立的,在高级音响的领域,物理定律往往需要精细的手工来得到贯彻。
分析
继续深入写大神的专业、钻研、痴迷和敬业。不计成本、决不妥协和纯手工制作,是他的种种大神标签。
不错,这样说来,在一个高度自动化的时代,我们的双手还没有被万能的机器完全超越,这还是颇为令人欣慰的。看来,人们对手工制品的迷恋也并非仅仅出于一种怀旧的心态。在音响发烧领域,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那就是怀旧的情绪格外浓烈。不仅是怀念过去的音乐和演奏,也是怀念过去的技术和器材。这乍一看简直不可思议,在一个高科技日新月异、无所不能的时代,我们使用的音响器材难道还不如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老古董?老烧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你:晶体管的声音不如电子管,CD的音质不如LP(黑胶唱片),而人手一只的MP3播放器,更是CD的一种堕落(所传达的信息被大幅度压缩)形式。这纯属新一代技术“九斤老太”的悲鸣,还是反映了一种深刻的现实?
对此,叶老师提供了非常有意思的解读。他说,早期的电子器材,比如电子管,更从物理学的基本原理和基本定律出发。那时候的电路依据的是电动力学。在此基础上衍生出的器材制作,应该说是和那些最原始的定律最接近。后面出来的东西,则变成参量接近。比如说,电子管中电流的形成,来自电子在真空中的运动,这是比较原始的电流方式。后起的半导体就不一样了,是依靠自由电子和空穴两种载流子导电的,也可以说这是一种更“先进”的电流方式吧。晶体管是对电子管的一种替代,效率高,成本低,但晶体管并不能完全模拟电子管,更不能完全超越它。
从LP到CD的“发展”也是如此,LP是对声音振动的直接记录,也可以说,它与真实的声音有着最原始的联系。CD呢?技术上是“提高”了,但增加了一些数/模转换的环节,其实是离原初的声音更遥远了。LP是模拟的,因而是连续性的。CD是数码的,也就是非连续性的,从理论上说LP携带的信息量要比CD更大。所以LP的声音要比CD细腻,高档LP播放机的高频频响极限几乎是CD机的两倍。引申开来说,这里面甚至还有文化上的意义。为什么现代人如此急切地要怀旧?为什么他们总是谈论“回归”?为什么要弄出一波一波的“寻根”热潮?为什么在哲学上会有“回到事物本身”的命题?技术,使我们更加接近事实真相,还是不断远离世界的本原?
分析
从音响器材回归到了对人性、对真实、自然的追问。
这大概也是叶老师始终坚守电子管的原因之一。他说自己从小就和电子管打交道,折腾了几十年,对它的脾性算是摸得比较透了。另外,他又有一种好奇,想看看这些20世纪的老古董身上,是否还有可以继续挖掘的潜力。确实,胆机(电子管机)的声音既醇厚大气,又宛转雅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华美和光泽,也可以说那是一种温暖阳光、非常人性化的声音吧。在一个廉价的“数码声”日渐泛滥的世上,人们怀念和重新追寻那种更加自然的“胆味”或者说“模拟声”,也是情有可原的。也许是和“胆”们相处日久的缘故,我总觉得叶老师身上也有一种“胆”味,人“胆”相照,莫逆于心。那是一种沉着自然的气质,一种与时光相互守望的毅力和决心。在和叶老师交谈的过程中,他反复提到“最基本的”“最直接的”“最原始的”这样一些词。我想我应该是弄懂了他的意思。叶老师设计制作的电子管机,已经达到了一个公认的高度,但他始终是一个真正自得其乐、超越功利的DIYer,他依据的是最基本的物理学原理,使用的是最普通的材料和工具,与自己的作品之间当然更是最直接的亲手制作的关系。也许,就在这些最纯粹的关系之中,他获得了最良好的心态,这也是他看上去显得如此年轻的原因吧。
一个人,无视时代大潮的奔涌,在一个喧嚣纷乱的世界中,静静地寻找自己想要的声音。他得到的是安宁,听见的是幸福。
分析
什么是幸福?叶立先生的自得其乐,就是幸福的一种。
散文也能引入武侠小说的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