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显然明白子贡的心计,就说,“我要是说有呢,恐怕孝子贤孙们都去送死而妨害了生存;我要是说没有呢,恐怕长辈死了不孝子孙连埋都不肯埋了。你这个子贡想知道死人有没有知觉,这事不是现在最急的,你要真的想知道,你自己死了不就知道了吗?”
子贡怎么反应,没有记载,恐怕其他的学生幸灾乐祸地正向子贡起哄呢吧,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好像还是《孔子家语》,还是这个子贡,有一次将一个鲁国人从外国赎回鲁国,因此被鲁国人争相传颂夸奖,子贡一下子成了道德标兵。孔子听到了,吩咐学生说,子贡来了你们挡住他,我从此不要见这个人。子贡听说了就慌了,跑来见孔子。
大概是学生们挡不住子贡,所以孔子见到子贡时还在生气,说:“子贡你觉得你有钱是不是?”子贡是个商业人才,手头上很有点钱,孔子的周游列国,经济上子贡贡献不菲,“鲁国明明有法律,规定鲁国人在外国若是做了奴隶,得到消息之后,国家出钱去把他赎回来。你子贡有钱,那没钱的鲁国人遇到老乡在外国做了奴隶怎么办?你的做法,不是成了别人的道德负担了吗?”
孔子的脑筋很清晰。哪个学生我忘记了,问孔子:“为什么古人规定父母去世儿子要守三年的丧?”孔子说:“你应该庆幸有这么个规定才是。父母死了,你不守丧,别人戳脊梁,那你做人不是很难了吗?你悲痛过度,守丧超过了三年,那你怎么求生计养家糊口?有了三年的规定,不是很方便吗?”
孔子死后,学生中只有子贡守丧超过了三年,守了六年。以子贡这样的商业人才,现在的人不难明白六年是多大的损失。好像是曾参跑来怪子贡不按老师生前的要求做,大有你子贡又犯从前赎人那种性质的错误了。子贡说,老师生前讲过超出与不足都是失度(度就是中庸),我觉得我对老师感情上的度,是六年。
屡次被孔子骂的子贡,是孔子最好的学生。颜回是不是呢?我有点怀疑,尽管《论语》上明明白白记载着孔子的夸奖。
分析
文章的跑题写得好,写得有趣,是最妙之处。这不是学生作文,何妨飘到题外?但阿城对孔子和学生子贡、颜回等的思考,却很有意思。直面死亡,是事关灵魂的大事,各大宗教无不关心于此。但孔子一句“未知生,焉知死”把这个话题一刀剪断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是儒家文人的自我道德要求。但明代的袁枚却直接以此为名写了一部专门谈神说鬼的书,似乎专门跟老祖宗作对。于不能中开始思考,这也算是新思想的开始吧。
不过扯远了,我是说,我喜欢孔子的入世,入得很清晰,有智慧,含幽默,实实在在不标榜。道家则总有点标榜的味道,从古到今,不断地有人用道家来标榜自己,因为实在是太方便了。我曾在《棋王》里写到过一个光头老者,满口道禅,捧起人来玄虚得不得了,其实是为遮自己的面子。我在生活中碰到不少这种人,还常常要来拍你的肩膀。汪曾祺先生曾写过篇文章警惕我不要陷在道家里,拳拳之心,大概是被光头老者蒙蔽了。
不过后世的儒家,实用到主义,当然会非常压制人的本能意识,尤其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这必然会引起反弹,明清的读书人于是偏要来谈怪力乱神,清代的袁枚,就将自己的一本笔记作品直接名为《子不语》。我们也因此知道其实说什么不要紧,而是为什么要这么说。
还有篇幅,不妨再看看明清笔记中还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梁恭辰在《池上草堂笔记》里记了个故事,说衡水县有个妇人与某甲私通而杀了亲夫,死者的侄子告到县衙门里去。某甲贿赂验尸的仵作,当然结果是尸体无伤痕,于是某甲反告死者的侄子诬陷。这个侄子不服,上诉到巡按,巡按就派另一个县的县令邓公去衡水县复审。邓公到了衡水县,查不出证据,搞不出名堂。
晚上邓公思来想去,不觉已到三更时分,蜡烛光忽然暗了下来。阴风过后,出现一个鬼魂,跪在桌案前,啜泣不止,似乎在说什么。
邓公当然心里惊惧,仔细看这个鬼魂,非常像白天查过的那具尸体,鬼魂的右耳洞里垂下一条白练。
邓公忽然省悟,就大声说:“我会为你申冤的。”鬼魂磕头拜谢后就消失了,烛光于是重放光明。
次日一早,邓公就找来衡水县县令和仵作再去验尸。衡水县令笑话邓公说:“都说邓公是个书呆子,看来真是这样。这个人做了十年官,家里竟没有积蓄,可知他的才干如何,像这种明明白白的案子,哪里是他这样的人可以办的!”
话虽这样说,可是也不得不去再验一回尸体。到了停尸房,邓公命人查验尸体的右耳。仵作一听,大惊失色。结果呢,从尸体的右耳中掏出有半斤重的棉絮。
邓公对衡水县县令说:“这就是奸夫淫妇的作案手段。”妇人和某甲终于认罪。
这个故事,中国人很熟悉,包公案、狄公案、三言二拍中都有过,只不过作案的手段有的是耳朵里钉钉子,有的是鼻子里钉钉子,还有的是头顶囟门钉钉子,几乎世界各国都有这样的作案手段,我要是个验尸官,免不了会先在这些经典位置找钉子。
破案的路径差不多都是托梦,鬼魂显形,《哈姆雷特》也是这样,只不过凶手是往耳朵里倒毒药,简直是比较犯罪学的典型材料。你要是对这则笔记失望的话,不妨来看看纪晓岚的一则。
《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一则笔记说总督唐执玉复审一件大案,已经定案了。这一夜唐执玉正在独坐,就听到外面有哭泣声,而且声音愈来愈近。唐执玉就叫婢女去看看怎么回事。婢女出去后惊叫,接着是身体倒地的声音。
唐执玉打开窗一看,只见一个鬼跪在台阶下面,浑身是血。唐执玉大叫:“哪里来的鬼东西!”鬼磕头说:“杀我的人其实是谁谁谁,但是县官误判成另一个人,此冤一定要申啊。”唐执玉听说是这样,心下明白,就说“我知道了”,鬼也就消失了。
次日,唐执玉登堂再审该案,传讯相关人士,发现大家说的死者生前穿的衣服鞋袜,与昨天自己见到的鬼穿的相同,于是主意笃定,改判凶手为鬼说的谁谁谁。原审的县令不服,唐执玉就是这样定案了。
唐执玉手下的一个幕僚想不通,觉得这里一定有个什么道理,于是私下请教唐执玉,唐执玉呢,也就说了昨晚所见所闻。幕僚听了,也没有说什么。
隔了一夜,幕僚又来见唐执玉,问:“你见到的鬼是从哪里进来的呢?”唐执玉说:“见到时他就已经跪在台阶下了。”幕僚又问:“那你见到他从哪里消失的呢?”唐执玉说:“翻墙走的。”幕僚说:“鬼应该是一下子就消失的,好像不应该翻墙离开吧。”
唐执玉和幕僚到鬼翻墙头的地方去看,墙瓦没有裂痕,但是因为那天鬼来之前下过雨,结果两个人看到屋顶上有泥脚印,直连到墙头外。
幕僚说:“恐怕是囚犯买通轻功者装鬼吧?”
唐执玉恍然,结果仍按原审县令的判决定下来,只是讳言其事,也不追究装鬼的人。
两百多年前的那个死囚可算是个心理学家、文化学者,洞悉人文,差一点就成功了。幕僚是个老实的怀疑论者,唐执玉则知错即改,通情达理,不过唐执玉的讳言其事,也可解作他到底是读圣贤书出身,语怪力乱神到底有违形象。
分析
《池上草堂笔记》的故事是冤者鬼魂托梦给判案者邓公,真相大白;《阅微草堂笔记》的故事是凶手找轻功高手假冒鬼魂找总督唐执玉,试图翻案。这一虚一实、一真一假两个故事并列,发现“鬼故事”还真的有意思。
文学也能解决现世与俗世的问题
《魂与魄与鬼及孔子》这篇文章论及的内容极其丰富,一般的中小学生读来难免吃力,但不妨随便读下去,不管怎样理解。在我们的中小学语文教材里,仍然是“现实主义”的天下,毋宁说是“现世主义”的天下。我们的选文、解读、思想,全都围绕着俗世在打转转,“不怕鬼的故事”转为“没有鬼的故事”,而用“唯物主义”一统天下。但阿城开宗明义,在文章开头就说“可鬼也是现实”,假装没有鬼不信鬼,不管这对不对,起码是“无趣”的。一切皆物,无关精神和灵魂,俗世就变得沉重无趣了。
所以,不妨把这篇文章看成是对当代中国文化及文学的一种反思。
现在可以看到很多“怪力乱神”“谈神说鬼”的网络小说,很多都是胡编乱造、长之又长的,甚至还有很多的读者去读。这似乎意味着猎奇是阅读的一个很大的动力。但无论是“鬼吹灯”还是“盗墓”甚或是“修真”,都不是现在的发明,而是唐传奇、明清笔记里就有的内容,现代人加以敷衍,凑足字数,足以消此永昼,打发无聊时光。
然而,所有这些都与灵魂无关。我们的文学无论通俗还是严肃,仍然不关心灵魂,只重俗世的人欲与物欲,只重解决现世和俗世的问题,而无关于灵魂。
阿城小说《树王》《孩子王》《遍地风流》,散文集《常识与通识》。
朱大可,1957年,祖籍福建,生于上海,当过技工,1979年考进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澳大利亚悉尼理工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同济大学教授,是中国当代著名的文化学者。著有《燃烧的迷津》《逃亡者档案》《聒噪的时代》《十作家批判书》《话语的狂欢》《记忆的红皮书》等,并有《朱大可守望书系》六卷本出版。朱大可成名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曾为当时前卫文化的重要代言人,目前主要从事中国文化研究与批评,其涉足领域包括文化哲学、中国文化、上古神话及当代大众文化等诸多方面,思想和语体均独树一帜,在文化研究和批评领域具有广泛影响。
朱大可长期研究中国古代神话,并进行了新颖的解读与分析。通过不同的视角再度解读传统文化中的典型故事和典型形象,具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效果。
大羿与嫦娥的失踪之谜
朱大可
嫦娥的逃亡与变形
全世界第一个登上月球的女英雄嫦娥,又叫常仪、常羲和恒娥,也就是“永生的美女”的意思。据《山海经》记载,她最初是东方大神“帝俊”的众多妻子之一。这个帝俊在神谱中地位崇高,是黄帝的曾孙,《世本·帝系篇》说他一生至少娶过四个妃子,第一个叫作姜嫄,脚踩了巨人的脚印而生了感应,产下了儿子后稷,为发明和推广农耕技术做出重大贡献;第二个叫作简狄,生下了契,也就是商人的祖先;第三个妃子叫作庆都,为帝俊生下了儿子尧,是当时的著名贤君,打造过一个饱受赞誉的太平盛世;而嫦娥是其中最小的妃子,为帝俊生了一个叫作挚的儿子。这个儿子,要么是因为早夭,要么是因为才华成就过于平庸,在神话界里一直默默无闻,也很少有人去关心他的下落。
奇怪的是,嫦娥在当了一阵子帝俊的妻子之后,却又成了神射手大羿的老婆,这其间的蹊跷,实在耐人寻味。帝俊曾赠送宝弓给大羿,派他整顿下界诸国。也许因为大羿劳苦功高的缘故,帝俊一高了兴,就把第四个妃子送给了大羿,这样的事情也是有可能发生的。美丽的嫦娥,最终成了英雄大羿的“内人”。
大羿和嫦娥的婚后生活,在外人看来十分美满,骨子里却可能是危机四伏。本来这场姻缘就是奉命而为,双方并没有多少恩爱的成分,而为了天下太平和民众的幸福,大羿又不得不到处征战,根本顾不上跟娇妻团聚,令双方的情感隔阂更加严重。《山海经》里记载他镇压凿齿族,杀死怪物封豨,甚至还射杀了帝俊的九个太阳儿子,以免他们制造的酷热危及人类的生命。但大羿为民除害的这些壮举虽然广受赞誉,但不仅得罪了帝俊,也无法博得妻子的欢心。嫦娥长期独守空房,面对无限难挨的寂寞,逐渐生出了弃家逃亡的念头。
据记载,大羿为了能够重返天庭,曾经向西王母索取了永生的仙药藏在家里。嫦娥偷取这种丹药,决定独自奔赴月球,因为只有那里是她的神勇丈夫所去不了的。《搜神记》透露说,嫦娥在服食之前还曾向一个有名的巫师“有黄”咨询,得了一个“归妹”的卦,有黄解释这意味着“吉祥”,以后还会在月球上有大的发展,嫦娥这才安心吞下药丸,身体轻盈,飞身一跃,上了月球,成为那里的第一代移民。但她的身体却在飞升中发生了意外的变形,成了一只丑陋的蟾蜍。
分析
关于嫦娥的一些常识和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在这一节里都出现了,同时也颠覆了传统神话中对嫦娥的判定。朱大可的语言有拼贴的风格,通常会把现在的词语用到过去之中,从而形成一种新的语言。例如“全世界第一个登上月球的女英雄嫦娥”,就是典型的“今古”词语拼贴。
吴刚和桂树的机密
当时的月球居民除了嫦娥,还有另一个怪人,那就是著名的园丁吴刚。此人在上古时期并未引起世人的注意,直到中古的唐朝才出现在作家的笔记里。吴刚的身世相当神秘,在神话档案里的资料过于简约,很难考辨他的全部来历。唐代作家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曾简略地介绍说,他是西河人,因为学仙犯了错误,被师傅贬在月亮上伐树。那树也真是古怪,砍了又长,随砍随长,所以吴刚很像是中国的西绪福斯,不停地劳动,又不停地回到原点。至于他到底犯了什么大错,要遭受如此久远的苦难,却是我们无法索解的疑团。
吴刚侍奉的神树月桂,其实是一株奇特的宇宙树,据说高达五百丈,其间隐含着无限的生命能量。这种树在马王堆帛画、汉魏画像砖上都有刻画,成都三星堆还出土过它的缩微模型,树上停栖着若干小鸟,可能就是西王母派来的青鸟。另一本道家典籍《云笈七签》向我们宣称,月亮上的桂树其实有七棵之多,它们又叫“药王”,只要服食它的叶子,人就能变得通体透明,像水晶玻璃一样。这种神奇的水晶化过程,其实就是成仙的标志,可见其药效真是不同凡响。吴刚的使命是每天从根部把整棵大树砍倒,采集它的叶子,向嫦娥的制药作坊提供原料。
移民月亮之后的嫦娥,未能享用永生的妙处,更无法获得独身的欢乐,却由于变成了蟾蜍和丧失美丽容颜而痛不欲生。这种内心的深刻创伤,恐怕是常人所难以体验的。她成天握着杵子,把吴刚摘下的桂树叶捣烂炼药,也许并非为了向人类提供永生的仙药,而仅仅是指望自己吃了后可以重新恢复过去的面目。但出乎意料的是,月桂的药效竟是如此缓慢,几千年过去了,她的身体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使她的药品生产变得永无止境。她的漫长劳作惊动了地球上的人们。唐代诗人李商隐不禁怜香惜玉,发出了“嫦娥捣药无时已”的感慨(《寄远》)。而更多的人间感叹,却是针对嫦娥的寂寞发出的。月亮虽然美好,却单调得令人窒息,让一个独身女人陷入了永恒的寂寞。就世俗生活的喧闹而言,这种寂寞无疑是最高的责罚。
分析
对身处月宫的嫦娥和伐木吴刚的分析和想象,“桂树”成了这里的一个新概念:隐含无尽生命能量的宇宙树。
还原大羿的真实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