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今人对类书的研究
上一节我们说过古人没有关于类书的理论专著,他们对类书的意见表现得很零散,要瞭解古人对类书的认识,我们需要到史志目录、序跋、单篇学术笔记中去寻找。而今人类书研究的表现风貌却和古人有了很大的不同。1943年12月,张涤华出版他在武汉大学做学生时写的《类书流别》,这是我们所看到的近代学者系统研究我国古代类书的第一部专著,此书在1985年时又出了修订本。在这之前和稍後,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80年出版刘叶秋的《类书简说》,中华书局于1982年出版胡道静写成于60年代的旧稿《中国古代的类书》,商务印书馆于1996年出版戚志芬的《中国古代的类书、政书和丛书》。这些著作讲得很全面,营建的体系很完整,都分章集中系统地论述类书的性质、体例、起源、盛衰、功能、流弊,有的还对历代重要类书进行分别重点介绍。这些著作体现了西学东渐,学术研究范式转型背景下的类书研究风貌的变化。
这些著作对散见于各类古籍中的类书研究资料进行了清理,然後按照著者搭建的体系,分章编述类书的性质、体例等等,既简明扼要,又集中深入,使读者易于从总体上把握类书。
在这裏我们还要说明一点,类书的研究范式虽然实现了现代转换,但许多很古典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学者们也仍然有热情在现代范式下讨论这些古典问题,比如类书的性质问题(或者说类书的定义问题)、类书的范围问题。
一、今人的各种类书定义
“类书”这一概念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宋初的《崇文总目》、《新唐书·艺文志》,在那以後它一直被各种官修私修目录沿用。但古人在提出一个新概念後,並不习惯像今人那样为其下定义,为类书下定义却成了现代学者进行类书研究时首先面临的课题。介绍今人为类书下的种种定义之前,我们先回顾一下《四库全书总目》的类书类小序:
类事之书,兼收四部,而非经非史,非子非集,四部之内,乃无类可归。《皇览》始于魏文,晋荀勖《中经》部分隶何门,今无所考。《隋志》载入子部,当有所受之。历代相承,莫之或易。明胡应麟作《笔丛》,始议改入集部。然无所取义,徒事纷更,则不如仍旧贯矣。此体一兴,而操觚者易于检寻,注书者利于剽窃,辗转稗贩,实学颇荒。然古籍散佚,十不存一,遗文旧事往往託以得存。《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诸编,残玑断璧,至捃拾不穷,要不可谓之无补也。其专考一事如《同姓名录》之类者,别无可附,旧皆入之类书,亦今仍其例。
《四库全书总目》是从应该如何著录类书(类书在四部分类法中的位置)这个角度来写这则小序的,没有很明确地提出一个类书的定义。我们如果按照现在为新概念下定义的格式,将这则小序删节一下,可以得到一个四库馆臣的类书定义:
类事之书,兼收四部,而非经非史,非子非集。……此体一兴,而操觚者易于检寻,注书者利于剽窃,辗转裨贩,实学颇荒。然古籍散佚,十不存一,遗文旧事往往託以得存。
这个定义虽然有虚拟的嫌疑,也还是有参考价值的。四库馆臣的定义描述了类书的两个方面:内容性质和使用功能。
要介绍今人的类书定义,我们先从几部工具书关于“类书”的词条开始。
《燕京大学图书馆目录初稿·类书之部》邓嗣禹《叙录》:
介乎杂家与总集之间,撏扯群书,囊括众体,或分门别类,或以韻编排,或以数目为纲,或以无类可归者,皆列入类书;以备一己之遗忘,供他人之参阅,作典章制度之资材也。
《辞源》(1988年修订本)“类书”条:
采辑群书,或以类分,或以字分,便寻检之用者,称类书。以类分之类书有二:甲、兼收各类,如《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玉海》、《渊鉴类函》等。乙、专收一类,如《小名录》、《职官分记》等。以字分之类书有二:甲、齐句尾之字,如《韻海镜源》、《佩文韻府》等是。乙、齐句首之字,如《骈字类编》是。
《辞海》(1999年版)“类书”条:
辑录各门类或某一门类的资料,按照一定的方法编排,以便于寻检、徵引的一种工具书。始于魏文帝时《皇览》。历代都有编纂,但多亡佚。现存著名的有:唐代的《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宋代的《太平御览》、《册府元龟》,明代的《永乐大典》,清代的《古今图书集成》等。其体例分专辑一类和合辑众类两种,後者居多。通常以分类编排,也用分韻、分字等方法。有些被徵引的古籍,多有散佚,赖以保存了零篇单句,可供辑佚考证之用。
《中国大百科全书》之《图书馆学·情报学·档案学》卷“类书”条:
摘录、汇辑多种文献中的原文,按内容性质分门别类地编排组织,以供寻检徵引的工具书。中国古代类书後人保存了大量的古代文献,成中国古籍辑佚、校勘和考证的重要资料来源。
我们再引两名学者在其关于类书的专著中为类书所下的定义。
张涤华的类书定义:
类书工具书之一种,其性质与近世辞典、百科全书同科,与子、史之书,相去秦越。语其义界,则凡荟萃成言,裒次故实,兼收众籍,不主一家,而区以部类,条分件繫,利寻检,资采掇,以待应时取给者,皆是也(《类书流别》,4页。)。
刘叶秋的类书定义:
类书是一种分类彙编各种材料以供检查之用的工具书(《类书简说》,1页。)。
这些定义很显然都遵循了现代人界定概念时的规则,它们都以内容性质、编纂体制、使用功能三个要素来定义类书。相比较而言,《辞海》的定义最全面。内容性质上,它区分了综合性类书、专科性类书(“辑录各门类或某一门类的资料”、“其体例分专辑一类和合辑众类两种”);编纂体制上,它区分了类编、韻编、字编(“通常以分类编排,也用分韻、分字等方法”);使用功能上它区分了类书本来的功能(“按照一定的方法编排,以便于寻检、徵引的一种工具书”)和附带的功能(“有些被徵引的古籍,多有散佚,赖以保存了零篇单句,可供辑佚考证之用”)。不过其他几个定义与《辞海》定义相比,虽然稍显简略,有的甚至使用的是文言而不是白话,它们与《辞海》定义的差别並不大。邓嗣禹的《叙录》没有区分综合性类书与专门性类书,没有提到类书的附带功能。《辞源》没提类书的附带功能。《大百科全书》说得简略,是因为在定义下边,它还有专门的文字讲类书的类型区分,类书的编纂体制。张涤华、刘叶秋两位先生的定义说得虽然全面,却嫌笼统,是因为祇要读者阅读了他们的专著,就会对类书有一个细緻的认识,他们並不急于在全书的开头就合盘托出。
今人给类书下定义,一般都以近现代从西方传入的字典、辞书、百科全书为参照的坐标,习惯在与这些现代工具书的比较中,描绘出类书的图景。张涤华说“类书为工具书之一种,其性质与近世辞典、百科全书同科”,表述得再明确不过。《辞海》等为类书定性时都不约而同地强调它用于查检的“工具书”功能,这也是字典、辞书、百科全书这个参照系在类书定义上留下的明显痕迹。用这个现代人最熟悉不过的知识背景作为参照系,比较容易把对现代人来说越来越陌生的类书讲明白。大概正因为这样,胡道静在他的专著《中国古代的类书》中乾脆不正面为类书下定义,很策略地在类书与百科全书的比较中把类书的性质简单明白地交待了。下面我们就来介绍胡先生的观点。
“它们(类书)总是把历史文献上的各种资料,分类彙辑在一起。因此,类书具有‘资料彙编’的性质,是很明显的。
类书辑录的数据,一般都不是单门、单类的专题性质的,而是赅括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一切知识的,所谓‘区分胪列,靡所不载’(《玉海》李桓序语);‘凡在六合之内,巨细毕举’(陈梦雷《上诚亲王彙编启》语)者。所以,十分接近于现代的‘百科全书’。当然,它们只是封建社会体系的百科全书。而且,现代百科全书的每一词目,总是编写成文,不是专门把有关的原材料(着重号係原文所有)辑录在一处;中国古代的类书的编辑方法则一般地与此相反。因此,构成了类书性质的特点——兼‘百科全书’与‘资料彙编’两者而有之。”(《中国古代的类书》,1页。)
因为在内容上“赅括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一切知识”,所以类书有百科全书性质;因为在“编辑方法”上祇是“把有关的原材料辑录在一起”,不像百科全书每一个条目总是用自己的语言编写成文,所以类书还祇是资料彙编,不是百科全书。具有百科全书知识背景的现代人很容易明白这样的定性,很容易就在头脑中形成一个关于类书的总体风貌,虽然第一部类书距离他们已经有上千年了。
二、关于类书范围的争论
上边我们列举了现代人给类书所下的几个有代表意义的定义,並稍作分析,认为这些定义之间的差别其实很小。在下边我们却要讨论一个似乎与上述结论矛盾的现象:现代学者虽然给类书所下定义都差不多,但他们对类书范围的界定却有不小的分歧。
《燕京大学图书馆目录初稿·类书之部》书成于民国二十四年,即1935年,比我们知道的第一部类书研究专著张涤华的《类书流别》要早差不多九年,所以我们从这部目录初稿说起。邓嗣禹的《叙录》说:
是编类书,共三百十六种,若不再分门类,不便寻检。今按本馆十进分类法,将类事之书,亦分十门:每门之下,复按书之多寡,内容体例之同異,另分系属。十门者:一曰类事,中分“残缺类书”,凡《皇览》、《修文殿御览》、《永乐大典》等编属焉。又分“一般类书”,凡《北堂书钞》、《太平御览》、《古今图书集成》等编属焉。二曰典故,中分“文篇”,凡《事类赋》、《翰苑新书》、《群书备考》、《策学渊萃》等编属焉。又分“文句”,凡《汉雋》、《左国腴词》、《四书五经类典集成》、《佩文韻府》、《小学绀珠》等编属焉。三曰博物,中分“广记”,凡《广博物志》、《事物纪原》等编属焉。又分“专记”,凡《岁华纪丽》、《野服考》、《玉谱类编》等书属焉。四曰典制,中分“政典”,凡《九通会要》等编属焉。(又分“政论”,《汉唐事笺前集》等编属焉。)(此句笔者补)五曰姓名,中分“同姓名”,凡《古今同姓名录》、《九史同姓名录》等编属焉。又分“小名别号”,凡《侍儿小名录》、《自号录》、《文苑異称》等编属焉。又分“氏族考证”,凡《元和姓纂》、《古今姓氏书辨证》等编属焉。又分“異姓人名”,凡《尚友录》、《史姓韻编》等书属焉。六曰稗编,凡《太平广记》、《宋稗类钞》等编属焉。七曰同異,凡《鸡肋同书》等编属焉。八曰鉴戒,凡《穀玉类编》、《人镜类纂》等编属焉。九曰蒙求,凡《蒙求集注》、《六经蒙求》等书属焉。十曰常识,凡《万宝全书》、《蠧存》等书属焉。末附现代辞书录略,则《日用百科全书》、《新文化辞书》、《教育大辞书》及《家庭常识》之类也。此类书籍,介乎类书与辞典之间,故略附于此,以备参考。
《初稿》把类书分为十门,有些门下边还分类,类下边还分属,将类书的类型分得很细,依据的是当时燕京大学图书馆的十进分类法。不过《初稿》虽然引进了现代图书馆的图书分类法,不再局限于传统的四部分类法,但它的类书范围,依然是由古人划定好了的,並没有革新。邓嗣禹的《叙录》说得很明白:“是编提要各书,大致以《四库全书》与《八千卷楼》所著录者为准绳。”《初稿》的著录范围,以《四库全书总目》、清代丁丙《八千卷楼书目》的类书类为标准,改动很小。所以刘叶秋批评《初稿》:
这样分法,避免了从前归入四部之争,而且细别门类,也比较清楚,……但分类过多,即难于周密;取材太泛,则义界不明。……笔者以对类书的划界,宁窄勿宽;对类书的去取,宁严勿滥。这样,可使类书的概念明确,特点显著,以免把其它著述和类书杂糅在一起(《类书简说》,5页。)。
刘叶秋讲“对类书的划界,宁窄勿宽;对类书的去取,宁严勿滥”,这似乎是现代类书研究的主流趋势。
《类书流别》是我们知道的第一部研究类书的专著,该书作者张涤华则是我们知道的第一个为类书瘦身的人。现在我们就从张氏的类书范围开始说起。
凡博采诸家,汇辑众体,而意在文藻,不徵实事,如《文馆词林》、《文苑英华》之属,是曰总集,非类书也;品式章程,刊列制度,而旨重数典,非徒记问,如《通典》、《会要》之属,是曰政书,非类书也;此外荟蕞古书,合一帙,如《儒学警悟》、《百川学海》之属,是曰丛书,非类书也;记录異闻,备陈琐细,如《太平广记》、《说略》之属,是曰稗编,非类书也。自餘时令之书(如杜台卿《玉烛宝典》、韩鄂《岁华纪丽》),职官之纪(如杨侃《职林》、孙逢吉《职官分记》),谱录之体(如陶弘景《刀剑录》、李孝美《钱谱》),牒乘之编(如梁元帝《同姓名录》、陆龟蒙《小名录》),以及诲童蒙(如李翰《蒙求》、李伉《系蒙求》),益劝戒(如于立政《类林》、田锡《咸平御屏风》),资博物(如高承《事物纪原》、董斯张《广博物志》)诸作,方之类书,亦已不同,悉从沙汰,转免糅杂。盖兼收並蓄,则如朱紫之易淆;慎取明辨,则同泾渭之终别。孔子曰:“必也正名乎”,不其然邪!(《类书流别》,4~5页。)
对他所认为的历代目录著作裏曾经淆入类书类的非类书,张涤华进行了非常坚决的“沙汰”。这些被沙汰的非类书包括的图书类型很广泛,有总集、政书、丛书、稗编、时令书、职官纪、谱录、牒乘、蒙书、劝诫书、博物书,共十一种。《燕京大学图书馆目录初稿》所列十门类书,就类事、典故两门还被张涤华认可,其餘八门全被他沙汰了。虽然没有明说,也许张涤华的沙汰就是针对这部《初稿》的。
将古典目录中类书类收录的图书大规模淘汰出类书,除了张涤华,还有台湾学者杨家骆。他的类书观是这样的:
凡裁章节句,保其原文,分类隶录,以便寻检者,是类书。其立类叙事而贯串成篇者,则史志、政书。虽裁章节句而标辞分隶者,则辞典、百科全书。史志、政书之異于类书,四库馆臣已知之矣(然如宋吕祖谦《历代制度详说》仍误列于类书)。至于辞典、百科全书古虽有其书,而无其类。如《韻府群玉》、《永乐大典》、《佩文韻府》,四库馆臣虽已知导源于唐颜真卿之《韻海镜源》,而不知当时封演《闻见录》已说明其韻书之扩大,与西方辞典、百科全书近,苟亦列于类书,则无其类可寻,所谓类者果安在?《骈字类编》循字分类,而以辞隶字,不惟训诂书如《群雅》早已立类分叙,而单字复词亦互见並出,字书如清时曾遭文字狱之王锡侯《字贯》,亦已字书而分类者也。今日改订四部分类法,诚宜于小学形、音、义、用(指语法书)四属之下,各分理论、单字、複词、专著、读本等目,不应更以《韻府群玉》等书厕于类书之中。其所谓读本者,如後晋李瀚《蒙求集注》、元胡炳文《纯正蒙求》是也。至姓氏名号书,旧题陶潛之《圣贤群辅录》、梁元帝之《古今同姓名录》、唐林宝之《元和姓纂》……此实姓名辞典之属,应于传记类立目以容之。又有动植物书如宋陈景沂之《全芳备祖》……应于谱录类立目以容之。又有公文私牍或科举程序及预拟用语文料之书,如唐张鷟之《龙筋凤髓判》、宋任广之《书叙指南》……应于集部立程序文料等目以容之。类书固多文料而作,然其实用不止于此,而源于综合学派之杂家,故其特限于诗文者,就分类理论言,以就集部立目以容之宜(杨家骆:《鼎文版古今图书集成序例》,1977年〈识语〉,1985年4月,鼎文书局再版,第四~五页。转引自《敦煌类书·研究篇》,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