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村里，扁豆花被人看着苦命的花，扁豆花是一种很好看的花，但因为它是苦命花，大家都不喜欢它。
我也不喜欢扁豆花。
可我的小青妹妹偏偏喜欢它。
小青妹妹地里栽得最多的就是扁豆，每年七、八月间，扁豆花开了，小青妹妹的菜地里全是扁豆花，鲜艳一片。有人问小青妹妹的母亲为什么栽那么多扁豆，她说小青喜欢。小青妹妹就在边上，她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她在扁豆花跟前一站，人好看花也好看，总有人说小青妹妹像扁豆花一样好看。
我很喜欢小青妹妹，但小青妹妹的扁豆花，我还是不喜欢。我喜欢木槿花，在扁豆花开的时候，木槿花也开了。我觉得木槿花虽然开得蓬蓬勃勃，却文静秀气，有点像大家闺秀；不像扁豆花，开得小里小气，它虽好看，但最多只算得上小家碧玉。
小青妹妹不喜欢木槿花，我们村外的路上有一片木槿花。我总喜欢去那里，在木槿树边呆呆地看着木槿花。小青妹妹见了，总把我拉走，还说木槿花有什么好看，扁豆花才好看。我说扁豆花有什么好看，木槿花才好看。小青妹妹是个任性的人，她听了，就生气的样子。她说扁豆花好看就好看。说着，扯了几朵木槿花扔在地上。见小青妹妹这样，我不敢说了，但心里不服气。我跟小青妹妹走到她的菜地里，看都不看那些扁豆花一眼。小青妹妹不管我，她一边看着扁豆花，一边摘着扁豆花。小青妹妹栽的扁豆太多了，她一家根本吃不完，但小青妹妹栽这么多扁豆根本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欣赏那些好看的扁豆花。扁豆太多了，小青总拿去送人。
那时候我和小青妹妹好上了，当然，我们只是悄悄地好，不敢让人知道。小青妹妹的母亲总说要把小青妹妹嫁到城里去。我知道她不是说着玩的，她不会同意我跟小青妹妹好。为此，我跟小青妹妹只敢偷偷摸摸地好。我们总是晚上出来，但出来后，我们总有分歧。我让小青妹妹去村外那片木槿林里，小青妹妹不去，总要到她的菜地里去。我明白她的用意，那里有扁豆花。每次，都是我服从了小青妹妹，去了她的菜地。不过，在这儿我总是很不安。这儿离小青妹妹的家太近了，我怕小青妹妹的母亲走了来。小青妹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总说紧张什么，别担心，大不了跟你走。我听了，就紧紧地捉住小青妹妹的手，总把小青妹妹的手握痛了，她总说：“握这么紧做什么呢，怕我走了呀。”
当然，也有我不紧张的时候。这时候我们便很抒情，我总把一只手搭在小青妹妹肩上，头抬着，看天上的星星；另一只手往天上指，告诉小青妹妹哪一颗是牛郎星，哪一颗是织女星。然后念道：“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莹，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妇星。”小青妹妹一听我念，就说我书呆子。但说归说，如果这时有萤火虫飞来，她一定会起身去追萤火虫，还说可惜我手里没有轻罗小扇，有的话我就成了古诗里的人物了。有时候我会拥着小青妹妹，念着另一首诗：“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小青妹妹不动，痴痴地听着。但天太晚了，小青妹妹会说天晚了，走吧。我不愿走，依依不舍的样子。小青妹妹就说：“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不好说什么了，牵了小青妹妹的手离开。到她家门口不远，才分手。
我担心的事后来终于发生了。一天晚上，我们相拥而坐，小青妹妹的母亲突然来了。她拉着小青妹妹便走，还大声说小刘你死了这份心，我死也不会把小青嫁给你。小青妹妹应了嘴，她说这是我的事，我的事我自己作主。回答小青妹妹的，是她母亲粗暴的声言：你休想，你是吃我的饭长大的，我有权管你。
不久，小青妹妹就让步了，不是小青妹妹绝情，而是她奈何不了母亲。她们闹得最厉害的一天我没在场，但有人告诉我。这天小青妹妹的母亲带了一个城里的男人来，小青妹妹不同意，把男人赶走了。她母亲就拿刀来，做出杀人的样子，要杀了小青妹妹。小青妹妹不怕，把头伸过去，还说要杀就杀吧，反正我不嫁那个男人。她母亲没杀小青妹妹，而是举刀在自己身上砍了几下，然后倒在地上，说你要嫁小刘，我就死给你看。小青妹妹看着满身流血的母亲，心软了，答应了母亲。这事之后，我见到过一次小青妹妹，就在她菜地里见到她。这时候是九月天了，扁豆花差不多谢了。小青妹妹也一样，像谢了的花，一脸的忧伤和憔悴。她见了我，一脸愧疚地说对不起我。我说不怪你。说着，我流着泪跑走了。
不久，小青妹妹就嫁到抚州去了。
小青妹妹走时我没去送她，我一个人躲在小青妹妹的菜地里。扁豆花已经完全没有了，有的，只是嘀嘀答答打在扁豆叶上的雨点，那是我的泪水啊。
小青妹妹走了，就没回来。小青妹妹大概恨她的母亲，她不想回来。她不回来，我就见不到小青妹妹了。就是扁豆花，我也见不到了，小青妹妹的母亲再不栽扁豆了，她在菜地里栽了一大片山芋。山芋不会开花，我只看见大片大片的山芋叶。它像一片云，笼罩在我心里。
来年的春天，我在我的菜地里栽下了扁豆，所有的地，都栽它。七、八月份，它开花了，鲜鲜艳艳一大片。看着这些扁豆花，我好像看见了小青妹妹，所有盛开的花瓣，我都觉得她是小青妹妹的笑脸。这时候我真希望小青妹妹回来，来看看我为她盛开的扁豆花。
可惜，小青妹妹没回来。
以后几年，我年年在我菜地里栽满扁豆。我栽这些扁豆，也不是为了她的果实，而是为了欣赏那好看的扁豆花。收了扁豆花，我也像小青妹妹一样把它送给村里人。
有好几年，我都没看见小青妹妹，但她的消息我还是听到过。我听人说小青妹妹在城里过的并不好，她丈夫对她很凶，不是打她就是骂她。我听到这消息很难过，小青妹妹，难道你真的是苦命的扁豆花。有一天又听人说小青妹妹病了，我听了，心痛了半天，我觉得应该去看看她，小青妹妹哟扁豆花我，我一直在把你牵挂。
这一天我找了小青妹妹的家，但我没见到小青妹妹，也没见到扁豆花。我在小青妹妹门口见到的，是一蓬一蓬的木槿花。
我忽然流泪了，我知道这木槿花儿为谁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