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的12月,在德兰姆姆前往挪威领奖的前夕,美国记者哈普又来到了加尔各答的尼尔玛·利德。从他第一次采访姆姆到现在,时光已经流逝了25年,他们——他和姆姆,都老了。
这时候的尼尔玛·利德,已经发展得相当完善,有了一百多个基本床位,左边是男子病房,右边是女子病房——成行成列的病床上铺盖着洁净的蓝色被罩。中间是医疗中心和盥洗室,后边是厨房和殓房,屋顶是流浪儿童的学校和修女们的寝室。当年用来收容病人的小推车,已被现代化的救护车所替代。救护车一到,修女和修士们便立即为病人安排床位、清洗、进食,然后登记宗教信仰——以便在他们死后施以相应的宗教丧礼。其实多数被送到尼尔玛·利德的人都是印度教徒,所以,如果有的人进来时便已不能言语,那么,修女们就会以印度教的礼节来安葬他们。
哈普一进门就说:“嬷嬷,我是专门来跟您道贺的,我不能前往挪威参加颁奖典礼了。”
姆姆回答说:“我只是个工具,哈普先生,我只是代表穷人领这个奖。”
哈普笑道:“是呀,一个在几十个国家服务的国际工具。”
姆姆走过去拉住哈普的手,热情地说:“我们欢迎你的加入,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们也有兄弟,你可以以宣教士的身份参加我们的工作。”
哈普笑着回答:“不,嬷嬷,我太老了。我看过太多的悲惨和苦难,之后来到这里,认识了您。我很崇敬您,但我……”说到这里,哈普突然收敛起笑容:“嬷嬷,甘地的传人怎么了?来这里之前,我经过甘地的纪念碑,看到它被士兵和铁丝网包围着。一个和平主义者的纪念碑,现在却要靠枪支来保护。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像甘地这样的人,都无法改变人民,那么……”
哈普还未说完,姆姆就打断了他。姆姆说:“别说了,哈普先生,我知道你心中的疑虑是什么。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姆姆说着拉过哈普,把一个身穿白大褂正在忙碌的医生指给他看:“小时候,他生长在一个麻风病家庭里,幸好我们及时发现他,又治好了他。你知道吗?我们就是用你捐的那笔钱买了一辆医疗车,那辆车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
这句话使哈普受到触动,但他什么也没说。他摘下眼镜不停地擦拭,很显然,他是在借这个动作掩饰内心的激动。姆姆关切地问他:“你怎么了?”
哈普没有回答姆姆,而是问:“嬷嬷,您这一生,究竟希望成就什么呢?”
姆姆棕色的眼睛里立即呈现一种深刻的忧伤,沉默了一会儿,她才说:“更多,更多。”
哈普说:“但是,难道您不明白?您所爱的穷人,是这个社会病态的结果,对症下药,是不是比光医治病症更有效呢?”
姆姆说:“总得要有人照料穷人啊。”
哈普说:“但是,这正是问题的症结之所在呀,我无意冒犯那个至高的荣誉。但我还是要说,诺贝尔奖只不过是平息一下世界的良心而已,因为有您这样的人在爱护穷人,我们才会感动流泪。但是,当演讲过去之后,大家很快就会重新回到麻木不仁的生活里。”
姆姆久久地看着哈普,说:“或许,你的工作可以激发人们来改变这个现状。”
哈普回答道:“但是您不能继续把穷人神化——‘基督在世上的化身’,他们不是基督,您把他们假装成圣人,有什么用?”
姆姆说:“我们亏欠穷人太多了,你用的是西方的思维和思想,你对穷人的期望太高了。”
哈普说:“不,嬷嬷,是您的期望太高了。您期望无尽的宽恕,您怎能忘了暴力,忘了腐败,您怎么会不愤怒?”
姆姆回答道:“不,你错了,哈普先生,我也会愤怒。不仅如此,我常常生气。当我看到弃婴,我很生气。当我看到一个孩子生活在恶劣的环境里,我很生气。当我看到年轻的女孩在战争中被强暴,被虐待,我很生气。但是我必须宽恕。否则我怎么继续工作?我可以宽恕,但我并不接受。”
哈普摘下帽子,拿在手里,他说:“嬷嬷,我不明白,我想我永远无法了解。”
尔后是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姆姆说:“哈普先生,在你走之前,可否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哈普点了点头。虽然他并不知道姆姆会要他做什么。
姆姆把哈普带到一个重病的老人跟前,请他给老人喂饭。哈普没想到会是这样,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接过饭碗,在老人身边蹲了下来。他拿起饭勺,舀了一勺饭送到老人嘴里。但是他很笨拙,不是喂得太少,就是喂得太多,以致很多饭粒落在老人的脖子里。可想而知,像哈普这样一个在世界各地奔走的一线记者,恐怕一辈子都没有这样面对面地亲手照顾过一个人,也就是说,一辈子都没有借着这种微小的服侍,向一个人表达过心意。而这,恰恰是爱与服务的真谛。
这时,老人突然举起一只手,跟哈普说起话来。哈普感到很尴尬,以为老人在责怪他,就赶紧说:“对不起。”但老人还是不停地说。哈普不懂孟加拉语,不知道老人在说些什么。于是他喊来苏妮塔:“抱歉,请你告诉我,他在说什么?”
苏妮塔蹲下来靠近老人嘴边,细心地听了一会儿,就转过头来对哈普说:“他在祝福你。”
哈普很吃惊,他说:“他在祝福我?”
苏妮塔回答说:“是呀,他在祝福你。”
哈普说:“但是,我仅用口袋里的零用钱,就可以帮他买很多很多的食物了。”
苏妮塔笑了,她笑得非常明媚。她说:“但你买不到他的祝福。”
天很快就黑了,对哈普来说,这是极其重要的一天。他以为自己永远做不到的事,今天却做到了。这条自我的巨大沟壑,一直横亘在他面前,但今天他终于跨过去了。哈普走到窄长的窗户前,他想抽一支烟,但点了两次都没点燃——他的手在发抖。想起姆姆从前说过的一句话:忘记自我,你便找到自我。他觉得自己突然有了一种全新的领悟。
这时,德兰姆姆走了过来。哈普对她说:“我一直以为自己做不到,但是一旦跨出了这一步,就完全不同了。”
姆姆笑着点点头,说:“是呀,如果我不从街上救回第一个人,我也就不会救回数以万计的人了。爱得从一个人开始啊。”说完,她拍了拍哈普的手背,就走了。望着姆姆苍老而佝偻的背影,哈普再一次被姆姆稳如泰山的信念所震动。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哲学。
有一个43岁的美容师也在尼尔玛·利德经历了跟哈普一样的人生转变。这个叫斐妮的美容师写道:
我平生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那真是一个难以忘怀的可怖经验——身为一个美容师,我已习惯了一切都是美好而整洁的。一个修女要我给一个老妇洗澡,我觉得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我呆立在那儿,但她仍旧叫我,于是我哭了。我说我做不到。她就说:“好吧,跟我来。”她扶起那个只剩骨头架子的女人往浴室里走去。房中昏暗,而我痛苦异常。但就在那一瞬间,房子里却突然亮了起来——一分钟前我还认为自己不行,而此时我却了解到我其实也可以胜任。我猛然领悟到:无论什么人,其实都可以是耶稣,不只是那位满身疮疤的老妇,而是整个世界都是耶稣的身体。结果我在那儿工作了六个月。现在,当有人对我说他们已经老得定型再无改变的可能时,我就说:“抱歉,我无法同意,我可是在43岁时彻底改变我的生命的。”
诺贝尔和平奖:至高的荣誉
其实,当德兰姆姆知道要授予她诺贝尔和平奖的时候,她并没有心花怒放,相反,她的心里充满了犹豫和矛盾。因为她一直牢记着耶稣的教导:“当你用右手行善时,不要让你的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马太福音6:3》)姆姆选择终生为穷人服务,只是为了向世人见证上帝的大爱,并不是为了博取世俗的荣耀。真正的基督徒,无论付出什么,都是为了互相成为另一个基督,而不是别的。但是姆姆质朴直爽的天性,注定了她不会做作,不会假装,或者故作姿态,哗众取宠。因此,最后,她还是决定去领这个奖——代表穷人去领这个在世人看来至高无上的荣誉。
颁奖的前两天,也就是1979年12月8日,姆姆乘飞机来到了挪威的奥斯陆。当姆姆提着一个简单的手提包从出境室里走出来时,和平奖评奖委员会委员长萨涅斯先生赶紧迎了上去。他握着姆姆的手,说:“我代表诺贝尔和平奖评奖委员会欢迎您,德兰修女,国王殿下问候您,并且期望与您在典礼宴会上见面。”
姆姆仍旧穿着那件朴素的白色粗布纱丽,只不过在外面加了一件黑色的棉质外套,脚上仍然穿着一双半旧凉鞋。听到萨涅斯先生说到宴会,姆姆立刻问道:“宴会?什么宴会?”
萨涅斯先生回答道:“是的,我们为此特别举行的典礼宴会,就在10号晚上。”
姆姆竟然说:“请把宴会取消吧!”
萨涅斯先生非常吃惊。诺贝尔奖自1901年设立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提出这样的请求。他不解地问:“取消?为什么?”
姆姆诚恳地回答:“是的,请取消这个宴会,请把这笔餐费捐给加尔各答的穷人,好吗?”
萨涅斯先生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回答说:“好吧,修女。”
奥斯陆的夜晚非常寒冷,并且下着小雪,但仍有许多人举着火把前来迎接这位伟大的修女,其中还有很多孩子。
姆姆一边把双手举在头上行合掌礼,一边以她经典的微笑跟大家打招呼,还时不时地伸出手去抚摸孩子们。那个盛大晚宴的花费,大概是7000美金。这顿花费7000美金的豪华国宴只能供135人享用,但如果把这笔钱交给仁爱传教修女会,修女们就可以让1.5万印度穷人饱餐一天。
姆姆的行为很快就通过新闻媒体传到了世界各地。在她的影响下,颁奖仪式一结束,挪威的邻国瑞典立即发起全国性的捐助活动,一次募集的款项就达到了40多万瑞币。
这是姆姆完全没有料到的。而我们,是不是因此对姆姆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上帝自会照管”,终于有了一些比较切近的领会呢?爱是一颗奇妙的种子,它一旦被种进合适的土壤里,就不仅会生长出善、美和高尚的心灵,还会生长出更丰盛更充盈的爱。德兰姆姆就是一颗这样的种子,而且仅仅依靠这颗种子,她的身后就涌现出了成千上万的追随者。
至于那笔19万美金的和平奖奖金,姆姆也全部交给了修会,修会用这笔钱为印度的麻风病人设立了一个防治基金。姆姆连一美分都没有留给自己。不仅如此,她甚至卖掉了那枚在世人看来无比珍贵的金质奖章,所得的钱也是如数用在了穷人身上。
1979年12月10日,颁奖典礼终于到了,这一天,奥斯陆的天气非常晴朗。德兰姆姆脱下了黑色的外套,仍旧穿着那件代表贫穷的印度平民妇女的服装,神态安详步履从容地走上了那个令全世界瞩目的领奖台——也有人说她棕色的眼睛里泪光闪闪,然后她代表穷人发表了一个简朴的获奖感言。但这个简朴的感言,因其饱含的爱与感谢,而深深地感动了全世界。
让我们一起来分享其中的一小段吧:
“这项荣誉,我个人不配领受。我以上帝的荣耀接受此奖,同时代表世界上所有饥寒交迫、流落街头和伤残疾病的人们,以及那些被忽略未被关怀的人们,我以他们的名义来领奖。和平奖使得贫富之间相互了解。今天我在这里强调关爱穷人,因为穷人同样也是上帝亲手所造并被他关爱的子民。因此,如果我们背弃穷人,就等于是背弃基督。如果我们伤害穷人,就等于是伤害基督。我们的穷人是伟大的,他们需要我们的尊重,也需要我们的爱与重视。
“请记住,上帝赐给我们的礼物,就是要我们相互关爱。我们都可以用上帝的礼物做我们能做到的事情。让我们为了基督施予他人爱心吧,让我们像他爱我们一样相互爱戴吧。”
1979年的诺贝尔和平奖,是在包括美国前总统卡特在内的56位候选人中评选出来的——20年后,即2002年,卡特也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德兰姆姆的获奖表明:和平不是只有一种,政治也并非谋求和平的唯一手段。就像姆姆自己说过的,她也是一个革命者,但她革命的方式革命的成分却只有一个,那就是爱。
1980年6月的一天,德兰姆姆和卡特几乎在同一时间抵达西班牙的马德里,然后在那里对公众发表了演讲。卡特讲的是:欧洲的一体化,美国在西班牙的投资以及西方的安全问题。而德兰姆姆讲的是:穷人的地位,彼此的关爱,以及她一贯的主题——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