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哭。医生他一边跟父亲说话,一边就用一把剪刀,剪开了我脚上的水泡。他敷上药又包扎上了,可是那痛是包不上的。父亲一边抱着我往回走,一边着手处理我哭泣的问题。父亲是善于用语言来解决实际问题的。父亲的语言系统是依据解决大人的问题建立起来的,当他面对女儿哭泣的问题时,他的可以使用的语言我想应该不是很多,他一定是重复着一两句哄孩子的话。因此,父亲的哄劝因为词语的单调而收效甚微。我还是哭,不停地哭。父亲是个很有办法的父亲。他连土地都能改造,连水田都能种成功,他领导着那么多的人民,他当然有办法平息我的哭。有一个简单的办法是可以一下子控制住我的哭的,那就是声色俱厉,或者打我两巴掌。但是我的父亲是不肯那么做的。他是多么自信。自信到从来不使用暴力,不使用暴力词语,那不是他的方式。如果他那么做了,那他就不是我的父亲了,那他就是萧红的父亲,就是别人的父亲。我父亲的方式挽救了我们的父子关系。他也挽救了我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挽救了我与异性的关系。他的方式挽救了我的几乎一切。现在,看看,父亲是怎么挽救我的。父亲感到语言不起作用,感到我比他工作上的一个邪恶的对手还难对付。他就想找到帮手,找到一个辅助工具。他抱着我还是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都有什么呢?路上有正在开花的李子树。路边也有正在开放的小野花。父亲看到这些花朵之后,他就找到了帮手。他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就向那些花朵伸过去了。他先微微侧弯,尽可能的不让我的头倾斜,他够到了地上的几朵野花。他把野花递到我的手上,一定还说了几句赞美小花的话。我的注意力的一部分从脚上的疼痛上移,移到了我的手上,我的手上开出了几朵花。我的哭声肯定是弱下去了。我是个很容易被新东西引上歧途的小孩。父亲见花朵对我有效,对止痛有效,他就想加强一下,这是他的工作作风,把一件事弄干净利索。他向路边跨出了一大步,这样就来到了一棵花正开得雪白的李子树下。他伸手就掰断了一个小嫩枝,那上面的花,是一串。花心还是绿的。那些香味,像麻药一样通过我的呼吸进入了我的肺,然后进入血管。这时候,我的脚就不疼了,我就忘记了我还有脚。我就不哭了,我哭的依据没有了。我应该笑,可是我肯定没笑。我不是那种能在两种对立的情绪里迅速穿梭而不磕绊的人。我安静了下来。这就很好了。安静是哭和喜悦的中间地带。但是我也是能用安静来表达喜悦的小孩。安静就是我的最好状态了,大哭和大笑都不是我常用的表情。我安静就说明我对世界很满意了。我的手里,接过的最早的花朵,来自父亲。那第一个送给我鲜花的男人,是我的父亲。父亲有效地解决了我的哭之后,他就没事可做了。这时他就用一只手,从左胸的衣袋里抽出了一支烟,还是用那只手把烟点着了。父亲在吐出烟雾的时候,把头向一侧扭过去,他怕那些烟会呛到我。我们回家的路还剩下一小段。我专注地看手里的那些花,父亲悠闲地抽烟。当父亲的那支烟吸完,我们就到家了。许多年后,当一个男人要见我,我也答应见面,他在我指定的一个地方下车等我,在等的那几分钟里,他回头就看见了一家花店。他就用我向他走来的那几分钟,买了几朵红色的玫瑰花。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不是单枪匹马,他手里有我最畏惧的武器。我开始大笑。我没办法的时候就笑,我总是笑,不该笑的事我也一律笑。因为笑得太随便了,惹得人生气。他也一定生气了,但是,他不知道,他无意间干对了一件事。那几朵被我大笑的花,帮了他多大的忙,他都不知道。
快到冬天了,和蔡医生认识快一年了。这么长的时间,什么秘密都是藏不住的。我发现蔡医生比我小两岁。这是不行的,比我小那你就跟我发生冲突了。我不想再找个弟弟在家里,我从小带弟弟,我都烦死了。弟弟哭了我得哄他,那么我还想哭呢,谁来哄我?可怜的蔡医生他不知道他的所有方面都与我发生冲突。我要找个老头儿来当丈夫。这是个秘密,是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在街上,若看见一个白发老人我就会停下脚步一直看到人家走远。我上学时班里有那么多好的男生,我没有任何感觉。我对年轻的脸和身体没有任何感觉。我四处寻找皱纹,寻找白发,寻找四十岁、五十岁的男人。我二十岁的时候,认为四十岁,已经很老了,而现在,我认为四十岁,基本还没有成熟。人的肉体成熟得太快了,快到人的精神思想怎么也追不上肉体的脚步。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况,肉体已经很老了,而思想还是个儿童。儿童的思想长在儿童的身体上是可爱的,长在一个老人的身体上是可悲的,是可怕的。我认为精神和肉体能同步成长的人才是成功的人。这样的人他自己也很从容。我年轻的时候,还没有发现肉体和精神的关系,我以为时间会给人相同的东西。我寻找和父亲同龄的人,我以为那就有了父亲的精神和情感。后来我终于发现了一个这样的人。最要命的是他在外形上像我的父亲。那年他五十岁。正是我父亲离开我的年龄。我总去他的单位找他。我说我要跟他结婚。他就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他说我姑娘都比你大。再说我已经离过一次婚了,不能再离了。我没有任何办法。我没有我父亲面对困难时的办法。尤其是结婚这种事,人家要是说不愿意,那我就没有任何办法。我不能像幼年对待脚上的伤痛那样任性地哭。那时哭是有理由的。理由就是父亲他在听着。你在为父亲制造一个困难,而你的父亲愿意解决这个困难。当父亲死了,你哭给谁听呢?你凭什么给别人制造一个困难?那个别人为什么一定要对你制造的困难加以解决呢?因此我不哭。我不哭给别人听。在我不能确定人家是否愿意听我的哭声的时候,我是绝不随便哭的。后来,我给他带去了我父亲五十岁时的一张黑白照片。他认真地看。然后谦虚地说,我没有你父亲长得好。这件事就到这里结束了。我没有办法了。我想不出用什么办法能让他答应跟我在一起。我是遇到障碍就后撤的人。我的目的性不是很强。我也不愿意要费尽心机拿到手的东西。我总是提出建议,然后看看人家的态度,人家要是不采纳这个建议那我就沉默下去。
我对二医院是有怨恨的。他们没能救活我的父亲。父亲是死在那里的。我不恨二医院我恨谁?如果蔡医生不是二医院的医生情况也许不会这样糟,也许有余地,但是他偏偏是二医院的,偏偏是朝鲜人,偏偏那么年轻,这能怨我吗?我甚至感到,让我认识蔡医生绝对是命运这个家伙闲得没事拿我开一下心,拿我娱乐一下。那个媒人和命运是一伙的。
到冬天的时候,我和蔡医生的关系已经像雪花那么凉。蔡医生面对我的恍惚态度,也越来越没有信心。这时候,上天似乎是给了我们最后一次机会。我的母亲突然发生大面积心梗。我只认识蔡医生这一个医生,在危急关头,我把母亲的生命压在他的身上。蔡医生尽力了,但是他拼命也没能挽救我母亲的生命。
我站在蔡医生身后,我把手握紧,我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我用意念帮助蔡医生使劲。蔡医生的双手叠成十字,以呼吸的频率按压母亲的胸部。母亲的心脏已经不动了。蔡医生试图用物理手段强迫母亲的心脏再度跳动起来。我站在他的身后咬住下唇。我暗暗帮着他使劲。我甚至许愿,如果母亲能活过来,我就和蔡医生结婚。我什么都不计较了。但是母亲没有活过来。母亲也不愿意我和蔡医生结婚。我和蔡医生的婚事遭到了父亲和母亲的联合反对。我没有办法了。上天不帮助我们。我们没有办法了。父亲和母亲是很恩爱的。他们从来不吵架的。我没听到父亲大声地跟母亲说话。父亲没有打过任何一个孩子。没有骂过任何一个孩子。结婚后不久,我丈夫因为一件什么事突然对我使用了他对付犯错的士兵使用的词语。那是些骂人话,跟我在街上听到的几乎一样。我惊骇地不敢动了。我惊骇地不会说话了。我看见门是关着的,窗子是关着的,那些街上的暴力词语是怎么进到我的房间里来的?我听到我们家一直放在高处的一个玻璃±跌落了下来,哗啦啦地碎了。而这些玻璃的破碎声只被我一个人听见了。我丈夫他听不见,他认为我是橡胶的。
母亲没能活过来。母亲用死反对我和蔡医生的婚事。在蔡医生这件事上,母亲和父亲的意见是一致的。
父亲留给我的是几个片段。在前面,我已经写了几个,现在,我剩下了最后一个。在最后一个里,父亲呈一盒骨灰的形状。当父亲由一个人变成一盒灰尘的时候,我不知道要为这种形态的变化而哭泣。我沉浸在三年级一班的一个舞蹈节目里。那个舞蹈由六个女生来跳。商老师挑选了我。我们三个一组,两组分别从舞台的两边一起往舞台的中间跑。跑到中间我们会合,然后我们用身体编织成很多图形。我们的跑不是普通的跑,那是舞蹈的跑。胳膊和腿的动作已经跟舞台下的跑拉开了很大距离。如果在舞台下那样跑就是精神病了。但是,在舞台上那样跑就非常好看,非常合情合理。我是右侧那组的第一个。我要掌握速度、节奏与对面跑来的一组会和,我是右侧那一组的旗帜。因此我在那个舞蹈里的位置是很重要的。
我们在商老师的指导下已经排练了一个多月。我们的每一个动作都达到了商老师的要求。为了万无一失,商老师还把一个班的二十几张课桌拼在一起,为我们搭起了一个舞台。我们一直是在地上跳舞的,而演出的那天,是在高高的舞台上。我们都没有上过高处的舞台,因此商老师怕我们害怕。于是我们在这个舞台上又跳了好几次,直到对高于地面的舞台适应了为止。我记得那些木桌在我们的脚下被踩踏得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木桌下是空的,我们的脚就像十二个鼓槌在不停地敲。有了这些声音,我们都不需要伴奏了。
商老师是下乡知青,她给我们弄到了北京的小学课本,还教我们唱最新的歌。她编的舞蹈也好,这样我们的舞蹈就被选中参加公社的一个会演。一个公社有十多个小学。每个学校都拿出一两个节目来参加会演。我们是代表学校的。但是,会演的日子跟父亲出殡碰在了一天。我不知道这会给我带来什么,我不认为父亲的葬礼会影响我的准备好了的演出。
那个早上,我醒来,睁开眼睛赫然看见我身边的火炕上,有一大堆扎好的小白花。那些白纸花离我是那么近。白花很小,只有我的拳头那么大。我还看见,在那堆纸花的那边,坐着好多人,她们是我们家的邻居或亲戚。她们的手还在工作,纸花还在继续增多。我们家为什么需要这么多白色的纸花?它们的数量多得快要把我淹没了。我没看见母亲在哪里,也没看见家里的任何人。我早晨醒过来就看见了邻居的女眷们坐在我家的火炕上在扎纸花。她们围坐在那里,只有手在动,没有人说话。屋子里静得像一个默片。
那堆白花让我惊骇了一下,如果是一朵,两朵,我不会惊骇。它们是上百朵,集合在一起。我是一睁开眼睛就看见这些白花的。它们离我睡觉的位置是那么近。我在穿衣服的时候,甚至都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