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
2011年4月30日晴星期六
寻甸县
从昆明出城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寻甸县城,这是我喜欢的云南县城之一。它隶属于昆明市管辖区域。穿越昆明北区的立交桥再穿越丘陵的一座座起伏的腹地,就可以进入嵩明县然后进入寻甸地域,当那些波动的绿、黄、红、蓝、紫等色块随着丘陵的翻滚扑面而来时,你想象不到在离昆明如此近的距离中,能寻找到这些关系到农业生态的景观,它们滋润着眼角——我的眼角已经疲倦,那些被时光所销毁的明亮和神彩已离我远去,当我看到车窗外起舞波动而又缜密的寻甸县的土地丘陵时,我的眼角倏忽间湿润了。我喜欢上了这座离昆明只有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自此以后,我们总是以多种时态跨入这一空间,往往是这样,前脚刚触摸到那些洒落在地上的明亮斑块,后脚一定会在斑块之中追上旋律。仿佛,前面有地热或红色的磁波力在勾引着我们;仿佛,这里划分出了我们所渴望的两极,一方面我们想回到时间那无忧的时刻,所有无忧无虑的时光都与简朴满足的喜悦相关;另一方面我们又希望停留在这一刻,当荞麦的波浪荡来时,我们能追逐到一只全麦面包的现在时。
现在我们将去寻找传说中的北大营万亩草山。四月即逝,四月还保留着最后一天的温度,云南四月的温度可以在最后一天的感觉中寻找到天堂般的佐证,只有当你的身体亲经了这些温度的编码区域,你才能知道天堂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些温度已经穿越了褐色与红色交织的土地,在寻旬前方就是云南著名的红土地东川。所以,当我们奔赴北大营草山的路上,可以迎面与四月最后一天的温度机遇,那些温度是从已经收割的麦子和蚕豆中扑面而来的,由于农民们没有晒谷场,所以通往北大营的公路上几乎都晒满了小麦和蚕豆,农民们站在两侧不断地翻晒,过往车辆的车轮全都是滚碾机,农民们每每看见车辆经过都会高兴,因为滚碾机又到来了,翻晒打麦豆的多数是妇女,她们又方格头巾包住头颈,尽管如此,她们的脸上还是挂满了麦豆灰屑,如果你看见这一刻,你就会知道大米为什么那样饱满那样白,全麦面包为什么那样香那般营养了。
去北大营的路上可以看到优美的山冈曲线,那些以黄色、褐色、绿、红色为主调的色块缓慢地铺展在它们的母语尽头,每每经历这样的场景,内心深处总会涌起千般激动,相比自然,人确实太渺小而无奈了。所以母亲常嘀咕一句话:“青山绿水经常在,人在世间如过客。”确实,面对辽阔而永恒的自然,我们都不过是人世间的匆匆过客而已。只要一想清楚这些东西,人会顿然间舍弃许多东西。
去北大营的路上,云彩越变越诡谲。在这些变幻莫测的天穹下会出现一座又一座山寨,这些山寨似乎已被人类所遗忘,它们的形态安祥、寂静,像是我们内心生活中力图所进入的一种精神领域的境界。偶尔会在山坡上出现一辆黄色手推车,一只狗趴在它旁边仿佛在等待着主人。
去北大营的路上,看到的房屋基本上是土基屋,这些房屋大都已经拥有百年的历史。有些老人就坐在家门口的杏树、梨树下望着树下蜜蜂的飞舞,或者眺望着远处那些山坡上的水塘和庄稼地的四季递嬗。这些就是生活,就是已经被我们的文明销毁将尽的生活。这些生活只有在文明的触须无法进入的地方存在着。
去北大营的路上可以感觉到空气越来越清洌,一束又一束阳光钻进了身体,前来与你的灵魂聚守。一层又一层山坡越来越高,而当我们抬起头来,我在这一刻看到了传说中的北大营草山。它突然在下午四点钟的阳光下以敞开了我们感官的热烈扑面而来,以至于我不得不激动的告诉自己:前方最明亮的地方肯定就是北大营了。
2011年5月1日晴星期日
北大营草山的牧场
北大营草山以这个时代所保留下来的一片大自然的牧场出现在眼前,由于天旱,牧场还显得有些荒凉。尽管如此,透过这些茫茫荒凉之美我仍然能够感觉到七八月份的北大营,牧草疯长,那种疯野也正是这个时代丧失的激情,当文明的规矩已经将我们原始的自由放逐到荒野上去时,人面临着什么呢?我们走在北大营的牧场上,这似乎是这个时代带给我们脚下的叛逆,当脚喜悦地朝前行走时,似乎任何东西都难以捆绑住我们了。脚在这一刻越来越自由,我们的脚踏在了牧民的脚印之上,我们是谁?我们在此寻找什么?一群从草山底部涌来的乳白色绵羊和黑的山羊,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它们簇拥而上,面对我们,它们显得羞涩和懦弱——想远离我们又想进入我们的视线。这也是人类与其他所有生灵们的共性,他们在共同分享日月的轮转时,保持着自己独特的属性,并坚持守望着自己的栖息地。
坚守者是谁?是草山和附近的村民们。尽管如此,开发商们进来了,这是一个时代的布局和政治需要,就像19世纪末期欧洲人进入了非洲,进入了中国,占领了当地的土地和经济核心区域,每一个时代都需要商业的利爪前去爪分空旷的荒凉,以此召唤外来者前来享用新鲜的空气和辽阔的土地。同时也让开发商们的钱袋鼓起来,而当那一只只羊皮囊似的钱袋装满了黄金时,我们的土地已不堪重负。这永远是地球的忧伤,人类不知道,那些宽旷的辽阔地带之所以茫茫无际,是因为地球之心可以在此休养生息。然而,有谁看得见地球之心的忧伤和疲惫呢?哪怕世界每天都在谈论世界末日的临近,我们的利爪仍在贪婪的伸向地球上最纯洁的地区。
当我看到北大营的别墅区和高尔夫球场时,我感到了一种不和谐的忧伤。我感到了一个纯净区域的痛;我感到了那些绵羊、山羊、黄牛、水牛的痛。但面对这一切,面对这个世界,诸神已经无奈,已背转身去,不再愿意管理地球的事情。北大营正在缩小面积,那些本该空旷辽阔的草山已被商业的围栏圈住,这些围栏又令我想起了法国人占领中国的年月,想起了法国人从越南海防进入云南地域区线的初夜,又令我想起滇越铁路。人类的历史不断重复上演着关于瓜分地球资源的事件,这是地球上最严重而致命的战争。
我看到了北大营草山的困境。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这里的未被文明所全部掠夺走的那点荒凉和纯净。当文明的金属轴心还来不及摧残那些野生荆棘上的露水时,它们依然纯净地守候着草山上旋转的牧歌。由此,我看到了牛羊粪,那些黑褐色的粪便冒着热气,又令我想起了1986年与妹妹海惠进入青海果洛藏族自治洲的情形,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们就用晒干的牛羊粪生火取暖,那种取暖方式是游牧部族们永恒的图像。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到了旅行者的两种生活方式:那些带着激情奔往寻甸河口镇北大营的人,一部分进入了用围栏圈住的别墅区域,进入了高尔夫球场;另一部份人在草山上骑马、摄影或者发呆。
2011年5月2日晴星期一
坐落在寻甸牛拦江边的一座房子
我喜欢房子已经很久,我在这个世界上寻找着适合自己写作的房子已有很久很久。我喜欢房子,是受了两个女作家的影响。伍尔夫告诉我说,一个女人如果写作的话,一定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初期,我从北京回云南,在昆明我像甲壳虫一样在城市流浪,每天睡觉时我都希望梦见那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当我在拉斯的《物质生活》中读到这些语言时已是21世纪初始,杜拉斯写道:“在巴黎写作,对于我来说,缺少的是外部环境,不能外出。在我所处的四周环境,我被剥夺竟到了这种地步,任何人都无法忍受。到了外面,我就不能写作。写作所需要的地方与不为写作所需要的地方,我同样都需要。在巴黎,对我来说,到外面去,那是不可能的。在黑岩旅馆,在那空空暗暗的走廊里,我呼吸很好,很舒服。一座房子,永远是不够的,我们应该承认这一点,那就像是谁赠送给你一艘游艇、一条船一样。”
我在不同的房间里写作时也同时在寻找着那另外一间通向四野的房子,所以我看到了寻旬县星河温泉小镇的房子,它背靠着牛拦江。若干年以后我也许就会住在这座房子中写作。这里有我喜欢的缓慢和碧绿的四野和农田,那时候我会邀请我喜欢的女友雪媛、曹语凡、林宋瑜、朱燕玲、王坤红、海惠等人来此居住一段时间。而我自己也许会在那里度过余下不多的时间。
杜拉斯又说:“所以,你看,我写作并无目的。我觉得我写就是非写不可。我不是有所为而写。我也不为女人写。我写女人是为了写我,写那个贯穿在多少世纪中的我自己。”
2011年5月5日阴星期四
我告诉自己要用语言抵制绝望
我要写作,这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这些词语闪烁皎洁
那银色之城堡
从头到尾都是我用语词构造的镜子
摘下一小朵死去的玫瑰
另一朵又盛放了
这个午夜的精灵
正在帮助我抵制语言中的绝望
我去了边城又回来
我去了幽灵之地又回来
我舍不得放下这些语词中的皎洁
我舍不得放下银色城垒中最亮的明镜
即使死去,我也要让那面镜子
从头到脚的照亮,再照亮,再照亮
选自《散文》201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