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祖芬
上海,窄的街,低的房,两边梧桐成一行,这是我生长的地方。虽然培养我的地方是北京,可我还是喜欢上海那喋喋不休的雨。
上海的雨,下了一天一夜,依然兴致不减。天也瓢泼地也瓢泼,雨下得“暗无天日”。上车前我还和同行的北京朋友说,让你领教领教上海的雨。快下车时我自己也领教够了,这雨简直让人觉得无出头之日。我们从北京来时谁也没带伞,这便如何是好?车到了,不能不下车了,我只有豁出去冲进那雨天雨地,方显出上海人不怕雨的英雄本色。我打开车门,跨出一只脚,就见两把雨伞伸将过来:“买伞伐?”(上海话:买伞吗)
我抢过伞问多少钱?答曰10元一把。手中有伞,心里不慌。我这才有心看是何方神仙送伞来?原来是一卖伞女子一手打着伞,一手挽着一个装满伞的布兜。如此聪灵乖巧,真是雨精灵呢。
我的女友还是第一次来上海,雨精灵的出现,叫女友一下喜欢了上海,连同上海那喋喋不休的雨。后来更是觉得上海人的“自恋”也可以理解。好像,哪个城市也没有像上海那样有那么多的店面都挂上了城市的名字。有上海药店,还有上海药房,有海派号游艇,海派美术馆。很小的店面,譬如只有十几平方米20多平方米的,也叫:上海印象,上海故事。有间小屋,招牌上赫然写着:上海滩。店里有一排旗袍、长衫等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服装,供人穿戴。不断变幻的旧上海的背景前,仅有的空间里,是一辆黄包车,店里一直播放电视剧《上海滩》的插曲,引得路人不知不觉走进店堂,不知不觉坐到黄包车上,立马就可以拿到一张自己的颜色发黄的老照片。照片上的自己已经穿越到那个年代的上海。我那女友给我看她穿越的照片,我说你要是换身旗袍,跷个二郎腿,抽根烟,就是谍战片里的人物了,或许就是《密使》(刚热播的电视剧)二,或者叫Miss二,二小姐?
上海银行的自助银行,设计成每人一格的小间,门的2/3都上了深蓝色,外边等候的人绝看不到里边是谁,里边操作的人更不用担心自己的个人信息外泄。上海的老锦江饭店,标准间的面积不大(要那么大干吗),但在细节上把文章做足,因而在所有我住过的饭店中是最打动我的。一间20来平方米的家具店,一排椅子挂墙上,一把一款,既省地方,更使屋子充实而琳琅。屋子里边的一半隔成上下两部分,隔板上也放着几把待售的椅子,和几个小件的柜子。国画讲究留白,小店是充实而唯美。这家店的每一个视角都是耐看的,每一个生命都是辉煌的——我怎么冒出这么一句不搭界的话?再看淮海路上一面长长的平面水泥墙上,只是粘上一个个铁艺,就增加了一份洋气,一份立体,一份艺术的精细。
上海的淮海中路是更具有历史感的洋气。我在伦敦老城时,禁不住流下泪来。英国女友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想起了上海。她说她在上海时也流泪,因为想起伦敦。现在淮海路上的名牌店等自不待言,但是这家:长春食品店,引得我驻足。3个门面的招牌,抹成巧克力色,中间的招牌用纯白写上店名,两侧的“巧克力”上,用纯白分别写上拼音的“changchun”(长春)和英文的“foodstore”(食品店),好像用奶油在巧克力蛋糕上浇的字,很“好吃”很洋气。我自小就知道这是家普通的食品店,并没有淮海路上那些名店的贵气。但是就这么简单的修饰,就完全融入这“十里洋场”。洋气是怎样炼成的?
那天共事的几个人,后来聊开了,有四川人、辽宁人、安徽人、山东人和河南人,原来只我一个上海人。有一位久住上海,带着他的10多岁的女儿。我初不知道那女孩是上海长大的,只以为她是外地人,因为她只会讲普通话。后来知道现在上海的孩子都说不好上海话了,因为在小学都学普通话。如此一代代,很多人里只有一个上海人,这也挺好;很多上海人的后代,上海老话讲不来,这就不好了——上海老话要是流失了,此地空曰上海城!
北京司机忧国忧民,上海司机更自娱自乐。我和朋友介绍上海的时尚去处新天地。朋友说在哪?我说就在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的会址那里。司机来劲了:嗳——对了,对了——!我学他说:嗳——对了,对了——!他几乎用高音C又来一遍:嗳——对了,对了——!雄伟高挑。我说怎么好像在演《建党伟业》?
选自《北京晚报》2011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