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存故国 浮海弃槎 祸种明珠 奸人窃位
且说那紫云宫三个首脑,原是孪生姊妹三人,乃元初一个遗民之女。其父名唤方良,自宋亡以后,便隐居天台山中。此时人尚年轻,只为仇人陷害,官家查拿甚紧,带了妻室,逃到广东沿海一带,买了一只打鱼船,随着许多别的渔船入海采参。他夫妻都会一些武功,身体强健,知识更比一般渔人要高出好多倍,遇事每多向他求教,渐渐众心归附,无形中成了众渔人的头脑。他见渔船众多,渔人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便想利用他们成一点事业,省得受那官府的恶气。先同众人订了规矩,等到一切顺手,全都听他调度,才和众人说道:“我们冒涉风涛,出生入死,费尽许多血汗,只为混这一口苦饭。除了各人一只小船,谁也没甚田产家业。拿我们近几年所去过的所在说,海里头有的是乐土,何苦在这里受那些贪官污吏的恶气?何不大家联成一气,择一个风晴日朗的天气,各人带了家口和动用的东西,以及米粮蔬菜的种子,渡到海中无人居住的岛屿中去男耕女织,各立基业,做一个化外之人,一不受官气,二不缴渔税,快快活活过那舒服日子,岂不是好?”
一席话把众人说动,各自听了他的吩咐,暗中准备。日子一到,一同漂洋渡海,走了好几十天,也未遇见风浪,安安稳稳到达他理想中的乐土。那地方虽是一个荒岛,却是物产众多,四时如春,嘉木奇草,珍禽异兽,遍地都是。众人到了以后,便各按职司,齐心努力,开发起来。伐木为房,煮海水为盐,男耕女织,各尽其事。好在有的是地利与天时,只要你有力气就行。不消数年,居然殷富,大家都有饭吃有衣穿,你有的我也有,纵有财货也无用处。有方良做首领,订得规矩又公平,虽因人少,不能地尽其利,却能人尽其力。做事和娱乐有一定的时期,互为劝励,谁也不许偷懒,谁也无故不愿偷懒。收成设有公仓,计口授粮,量人给物,一切俱是公的。闲时便由方良授以书字,或携酒肉分班渔猎。因此人无争心,只有乐趣。犯了过错,也由方良当众公平处断。大家日子过得极其安乐。方良给那岛取了个名字,叫做安乐岛。
光阴易过,不觉在岛中一住十年。年时一久,人也添多,未免老少程度不齐,方良又择了两个聪明帮手相助。这日无事,独自闲步海滨,站在一片高可参天的椰林底下,迎着海面吹来的和风,望见碧海无涯,金波粼粼。海滩上波涛澎湃,打到礁石上面,激起千寻浪花,飞舞而下,映着斜日,金光闪耀,真是雄伟壮阔,奇丽无比。看了一会儿海景,暗想:“如今渔民经这十年生聚教训,如说在这里做了一个海外之王,不返故乡还可;假如说心存故国,想要匡复,仅这岛中数百死士,还是梦想。”又想起自己年华老大,雄心莫遂,来日苦短,膝下犹虚,不禁百感交集,出起神来。正在望洋兴叹,忽听身后椰林中一片喧哗,步履奔腾,欢呼而来。回头一看,原来是众渔民家的小孩放了学,前往海边来玩。各人都是赤着上下身,只穿了一条本岛天产的麻布短裤。这些儿童来海边玩耍,方良原已看惯。因为正想心事,自己只一现身,那些儿童都要上前招呼见礼,懒得麻烦,便将身往椰林中一退,寻了一块石头坐下,似出神、非出神,呆呆望着前面林外海滩中群儿,在浅浪中欢呼跳跃,倒也有趣。待了一会儿,海潮忽然减退。忽见这群儿童齐往无水处奔去,似在搜寻什么东西,你抢我夺,乱作一堆。
方良当时也没做理会,见海风平和,晴天万里,上下一碧,不由勾起酒兴,想回家去约了老伴,带些酒食,到海边来赏落日。方良的家在林外不远,慢慢踱了出来。走没几步,便被几个小孩看见,一齐呼唤:“方爹在那儿!”大家都奔了过来见礼。方良见群儿手上各拿着几片蚌壳,蚌肉业已挖去,大小不一,色彩甚是鲜明,便问:“要这东西做甚?”就中有一个年长的孩子便越众上前答道:“这几日蛤蚌也不知哪里来的,多得出奇。海滩上只要潮一退,遍地都是,拾也拾不完。我们见它们好看,将肉挖了,带回家去玩耍,各人已经积了不少了。”方良闻言,见他手上也拿着一只大的,蚌的壳虽已被他掰开,肉还未抠去,鲜血淋淋,尚在颤动,不禁起了恻隐之心。当下止了回家之想。将众儿童唤在一起说道:“众子侄们既在读书,应知上天有好生之德。
海中诸物,如这蚌蛤等类,除了它天生的一副坚甲,用以自卫外,不会害人。我们何苦去伤害它的性命?这东西离水即死,从今以后,不可再去伤它。当你们下学之后,我在离海岸两三丈外,设下数十根浮标,下面用木盘托住,一头系在海滩木桩上面,标顶上有一绳圈。我教你们学文学武之外,教给你们打暗器之法。蚌过大的,由你们送它入海;只你们手能拿得起,打得出的,以年岁力气大小为远近,照打飞镖暗器之法,往浮标上绳圈中打去。过些日子,手法练准,再由我变了法来考你们。谁打得最远最准的,有奖。既比这个玩得有趣,又不伤生,还可学习本领,岂不是好?”方良在这安乐岛上,仿佛众中之王,这些儿童自然是惟命是从,何况玩法又新鲜。由此每当潮退之际,总是方良率领这群孩子前往海滩,以蚌为戏。那些小蚌,便用扫帚扫入海中。日子一多,也不知救了多少生命。
转眼二三年。方妻梁氏,原是多年不育。有一天,随了方良往海滨看群儿戏浪击蚌,甚是快乐,不由触动心事,正在伤感。忽见十几个年长一点的孩子,欢天喜地捧着一个大蚌壳,跑到方良夫妻跟前,齐声喊道:“老爹老娘,快看这大蚌壳。”那大蚌壳,厚有数寸,大有丈许,五色俱全,绚丽夺目,甚是稀奇。蚌壳微微张合,时露彩光。夫妻二人看了一阵,正要命群儿送入海中,忽听身后说道:“这老蚌腹内必有宝珠,何不将它剖开,取出一看?”
方良回首一望,正是自己一个得力助手俞利。原是一个渔民之子,父母双亡,自幼随在众渔民船上打混,随方良浮海时,年才十二三岁。方良因见他天资聪明,生相奇伟,无事时,便教他读书习武。俞利人甚聪明,无论是文是武,一学便会。加上人又机警沉着,胆识均优。岛中事烦,一切均系草创,无形中便成了方良惟一的大帮手。只是他的主见,却与方良的不同。他常劝方良说:“凡事平均,暂时人少,又都同过患难,情如兄弟,虽不太好,也不会起甚争端。但是年代一久,人口添多,人的智力禀赋各有高下,万难一样。智力多的人,一般的事,别人费十成心力,他只费一成。如果枉有本领,享受仍和众人一样,绝不甘愿,成心偷懒。人情喜逸恶劳,智力低的人,见他如此,势必相继学他榜样,可是做出来的事又不如他。
结果必使能者不尽其能,自甘暴弃;不能者无人率领,学为懒放。大家墨守成规,有退无进,只图目前饭饱衣温,一遇意外,大家束手。古人一成一旅,可致中兴。既然众心归服,何不订下规章,自立为王,做一海外天子?先将岛中已有良田美业,按人品多寡分配,作为各人私产。余者生地,收为公有。明修赏罚,督众分耕。挑选奇材异能子弟,投以职司。人民以智能的高下,定他所得厚薄。一面派人回国,招来游民,树立大计,该有多好。如还照现在公业公仓规矩,计口授食,计用授物,愚者固得其所,智能之士有何意趣?无怀、葛天之民,只是不识不知,野人世界。如果人无争竞向上之心,从盘古到现在,依然还是茹毛饮血,哪会想到衣冠文物之盛?一有争竞向上之心,便须以智力而分高下。均富均贫之道,由乱反治草创之时固可,时日一多,万行不通。趁老爹现在德隆望重,及身而为,时机再好不过。”
方良闻言,想了想,也觉其言未为无理。只是事体太大,一个办不得法,立时把安乐变为忧患。自己已是烈士暮年,精力不够。渔民多系愚鲁,子弟中经自己苦心教练,虽不乏优秀之子,毕竟年纪幼小的居多,血气未定,不堪一用。当下没有赞同。后来又经俞利连说几次,方良不耐烦地答道:“要办,你异日自己去办。一则我老头子已无此精力;二则好容易受了千辛万苦,才有目前这点安乐,身后之事谁能逆料?反正我在一天,我便愿人家随我快活一天。这样彼此无拘无束,有吃有穿有玩,岂不比做皇帝还强得多?”俞利见话不投机,从此也不再向方良提起,只是一味认真做事,方良该办的事,无不抢在头里代为布置教导,尤其是尊老惜幼。与一班少年同辈,更是情投意合。休说方良见他替自己分心,又赞又爱,连全岛老少,无不钦佩,除了方良,就以他言为重。
这日原也同了几个少年朋友,办完了应办之事,来海旁闲游,看见方良夫妻,正要各自上前行礼,未及张口,忽然看见这大蚌,不禁心中一动。一听方良要命群儿送入海去,连忙出声拦阻。一面与方良夫妻见礼,直说那蚌腹之中,藏有夜明珠,丢了可惜。方良回首回答道:“我教这群孩子用蚌壳代暗器的原意,无非为了爱惜生灵。休说这大老蚌定是百年以上之物,好容易长到这么大,杀了有伤天和;而且此端一开,以后海滩上只要一有大的出现,大家便免不了剖腹取珠。大蚌不常有,一个得了,众人看了眼红,势必不论大小,只稍形状长得稀奇,便去剖取。先则多杀生命,继则肇起争端,弄出不祥之事。别人如此,我尚拦阻,此风岂可自我而开?我等丰衣足食,终年安乐,一起贪念,便萌祸机。你如今已是身为头领,此事万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