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风神色平静得很,语气也平静得很,但手上的力气却用得很大。盈姜一时疼得说不出话来,艰难地往后指指。
“我在这里。”她身后有人回答。
过了一会儿,流玥慢慢地走过来。她刚刚经过那样一场恶战,杀了那么多恶灵,看上去居然还是那么整洁,衣裳一丝不乱,身上一尘不染,连血都没有溅到。
翼风松开手,望定她:“你怎样?”
流玥似乎有些疲倦,过了片刻,方答:“很好。”
翼风也不再问,只说:“你的剑法不很纯熟,别逞强。”
流玥神色微微地一变,却也不说什么,只略略地点一点头。
“真是的,手那么重……”看着前面渐渐走远的两个人,盈姜一面用手揉着肩膀,一面抱怨,“不过翼风大人也挺有意思的,明明都那么着急了,见了面就说两句话,还真是吝啬。”
罗离想,翼风刚才那样子算是着急吗?还真不容易看出来。还有旁边这位也是,转眼工夫,恢复原形了。罗离转脸看看,穆天在不停地揉鼻子,快揉成酒糟鼻了。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困惑的时候,难堪的时候,为难的时候,他就揉鼻子。他现在的表情,好像是为难。
走了一段,穆天终于很犹豫地开口:“盈姜,帮个忙行不行?”
回到宿地,翼风抱着剑坐在树下闭目眼神。盈姜走过去说:“我们最好连夜赶到余峨去。”
翼风睁开眼睛看着他,眼神在问,为什么?
盈姜回答:“穆天大人让我这么告诉你的。”她说得好大声,人人都听见了。
穆天只好摸摸鼻子,嘀咕一声:“见鬼。”
盈姜回到火堆旁,罗离问她:“为什么拆穿他?——事情会乱套的。”
盈姜微笑,“好玩儿。”顿了顿,又说:“事情要乱套,早晚会乱套的。”
罗离叹气,这女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那边,穆天说:“流玥受伤了。”
翼风紫色的眼眸里闪出锐利的光,但是穆天装看不见,直截了当往下说:“我让盈姜试过,她的手冷得像冰——肯定是中了恶灵的寒毒。现在她用祭师的法术压着,但是撑不了多久。”
翼风站起来,走到流玥身旁。这么短的时间,她已经睡着了。翼风的手伸向她布的守护结界,但是将要触到的时候停住了,审视了片刻,又收回来。
那结界的力量比平时弱得多了。
穆天跟过来,说:“我问过盈姜,解寒毒最好的就是龙涎果,但是这附近没有,要么我们回青丘,那要走两天,要么去余峨,天亮前就能赶到。”
“没有人带路进不去余峨,那里的人不喜欢外人。”
“我有朋友在那里——”
翼风看看他,讥笑,“朋友?呵。”
“朋友。”穆天面不改色,微笑,层层又叠叠,“总之,能够进去。恶灵到不了那里,我们可以休息几天。”
“穆天,”翼风若有所思,“流玥,她是不是……”
“她中毒了。”穆天截住他的话。
翼风的目光倏忽闪动,像锥子一样,但穆天的脸皮不是锥子能刺破的。
“她受伤了。”穆天重复。受伤的人需要解药,需要休息,这句话才是关键,别的都请你忽略不计吧。
翼风点点头,好,你不说,我不问。
他回身,打开流玥的结界,居然像气泡一样,碰碰就破了。
“有事?”流玥坐起来,除了一点倦色,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翼风默不作声,过去拉起她的手。一握到手里就明白了,手指冷得像冰,掌心却烫得像炭火,普通人早就倒了,她竭尽全力地压着,才会这样子。这种伤搁到谁身上都会难受得要命,为什么非要装得像没事人?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流玥把手抽出来,“我没事。”顿顿,“很快会好的。”
怎么这么别扭?翼风心想,明知道撑不过去还要硬撑,到底有什么好处?如果她倒了,岂不是会更麻烦?这么简单的事情她怎么就能弄得这么别扭,真不明白。如果是别人,连废话都免了,直接提上走人。但是她——
她眼睛里有层薄薄的光,他看不懂的光,但是却轻易就堵回他的话,挡住他的动作。
翼风无声地叹口气,站起来,“我们去余峨。”
流玥抱着膝盖,脸偏向一侧,不响。翼风头有点儿胀,把她硬拉走?还好,她只是沉默了片刻,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盈姜过来想帮忙,她只说:“不必。”自己提了包裹,纵身骑上嚣狡。
盈姜忍不住问:“行不行啊?”
流玥生硬地回答:“可以。”抖抖缰绳,别转身又道:“不必管我。”
罗离听得那语调不由侧目,心想怎么别人关心她倒像跟她有仇?盈姜却觉得有趣似的,看看她,又看看翼风。银发剑客神色淡然地上了嚣狪,就像压根没听见一样。
都上了坐骑,却没有人动。几个人一起看穆天。穆天咳嗽了几声,“别看我,我……我不认识路。”
翼风皱眉道:“你开什么玩笑?”
穆天苦笑,“我已经很多年没去过那里了,现在黑咕隆咚的,我就更想不起来了。不过,我们今天早上应该曾经在那附近路过——有棵大得不得了的树。”
吓?小狸心里咚一跳,这么巧?
翼风回过头,“小狸,你认识路吧?”
小狸还没回过神,茫茫然地就点了点头。
于是,行了一天的路之后,一行人又按原路返回。或许因为有人受伤,或许因为都已有了些倦意,也或许因为夜色对人的情绪自有一种微妙的影响,这一路行来,几个人都不大开口,只是沉默地赶路。
行路的格局也稍稍地变了,小狸独自走在最前面,翼风和流月依旧并肩而行,紧紧地跟着小狸,余下的三个人坠在后面。
罗离走在三个人的中间。穆天一路都默然无语,奇的是,连盈姜也不想说话。罗离忍不住掏掏耳朵,他发觉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两个人的吵闹鸹噪,这样的沉默反而让他不舒服。
深夜的密林,其实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比白天更加热闹。那些声音毫无章法地混在一起,纷乱。像突如其来的记忆。
又来了。罗离甩甩头,不想和记忆纠缠。
一行人来到山谷外,破晓的第一缕晨曦也刚好穿过云层,落在枝叶间。
初秋已为枝头的树叶染上淡淡的金黄,在初晨的阳光下,苍碧和淡金交织,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恍若天地间就只有这一片在晨风中斑驳摇曳的海。
“老天!”罗离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尖,“那……是一棵树?”
那更像森林,还是一望无际的一大片。
“余峨就在那里——”穆天向山谷中指点。
“那里?”小狸有点难以置信,那里他去过很多次了,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居住。
穆天不解释,直接冲下山坡,其它的人跟着他。
那大树的干粗得像座巨大的塔,露在泥地外的根须足够几个人并骑。穆天直冲到大树根前,跳下嚣狪,鼓起腮帮,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声。
后面的人面面相觑,“他在干什么?”
“我猜……”小狸小心翼翼地说,“他大概在学玉鸾叫。”
盈姜和罗离相对翻了个白眼。
穆天“咕噜咕噜”叫了好半天,周围却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罗离忍不住,“喂!你的朋友忘记你了吧?——你多久没来过这里了?”
“四百年,五百年,也许六百年?”
“……”
“嘘,让我再喊几声试试……咕噜!咕噜!”
树叶像被风吹着似的,唰唰动了几下。然后,头顶有人问:“穆天?”
“对对,是我!”
树上的人隐隐地传来笑声,然后众人只觉得鼻端掠过一阵幽香,一个人影从树上徐徐飘落,衣袂轻扬,好似神仙一般。
“玉叶!”穆天眉开眼笑地迎上去,“好久不见,你出落得更漂亮了呀——”
话音未落,女子已经快如闪电地出手!
“你个死混蛋!这么多年也不回来看看,当初答应给我带的什么万仞海的珍珠,什么狄阳山的翠玉,什么……什么的,连个影儿也没瞧见过,索性躲一辈子也算你厉害,居然还敢回来!当姑奶奶是好骗的么?还有,你把我爹爹的那几坛子酒偷喝完了就跑了,害他老人家念了这么多年,就等着剥你的皮呢!”
穆天的耳朵落在她手里,“哎哟哎哟”地惨叫着:“玉叶、玉叶……疼疼疼,松松手……哎哟……别闹了,我有正事,我的朋友受伤了!”
玉叶听到最后一句话,微微一怔,这才松开手。她的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末了停在流玥脸上,凝视了片刻,诧异道:“这寒毒厉害得很,怕不是寻常的恶灵。”语气一顿,随即展颜笑道:“凭他多厉害,到了我们余峨,就是小事一桩了。不过,我们余峨人多少年不与尘世往来,本来是不喜欢外人的,如今既然有故人相请,少不得破例。但是多少年的规矩破不得,还请各位担待一二。”
说完,从怀中拿出一块手掌大小的黑布。
罗离正迷惑这么小块布有什么用,玉叶手轻轻一挥,黑布往半空扬起,竟向着四方无边无际地伸展开,转瞬间已兜头兜脸地罩了下来。
罗离本能地想要拔刀,手刚按上刀柄,听见穆天沉声道:“听她的!”他的语气不容争辩,罗离一怔,松开了手。
眼前漆黑,连声音也隔绝了,黑暗中,惟有各自的呼吸显得格外清晰。
并未过太久,先是听见鸟儿的脆鸣、草叶沙沙的轻响、还有隐隐的笑声,然后,众人眼前一亮。
他们面对着一大片草地,外面早已是秋天,然而此地的青草却依然碧绿如茵,软软的像厚毛毡,或白或黄或紫的小花儿点缀在绿叶之间。远处山坡上,高低错落地座落着百来间农舍,微风徐徐,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清香。
“龙涎果?”盈姜使劲吸了口气,惊讶,“这里真有很多龙涎果?”
玉叶漫不经心地回答:“嗯,今年果子生得不多,往年还要多些。不过,采个几百筐总还是有的。”
几百筐?天!小狸乍舌,外面一颗就值几百银铢。
“那是我们住的地方,”玉叶遥遥一指,“先带你们去歇息了吧,我看这位姑娘已是累坏了。”说着望了流玥一眼。
其实人人都看出流玥已快支持不住,然而她向来拒人千里,倘若问了她,反而更激得她越发强撑,所以大家都不开口。这时候听玉叶这样说,果然流玥神色微变,冷冷地回答:“我不要紧。”
玉叶一愣,目光在她脸上盘桓片刻,微微笑道:“这位姑娘,要强归要强,硬撑着对身子无益,反倒误事。”说着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便伸手挽住她的胳膊。流玥挣了挣,然而身上忽然间一点力气也没有,竟软软地倒了下来。
“这样子才对。”玉叶打横抱起她,轻松地往前走去。
罗离此时才发觉,原来这女子竟似有着极深的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