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家伙不知道他无意揭开的缝隙是什么,呱啦呱啦地说什么,但是罗离听不见,他全力以赴地对付心底的那道裂缝,记忆像翻滚的潮水,要从那道裂缝里涌出来,他得把它们压回去。
穆天很快发觉自己在自言自语。罗离一脸古怪的神情,肯定没听见他刚才说了什么,如果听到的话,他的脸色不会只有这么一点儿古怪。穆天朝前面看看,带带嚣狪,跑上去了。
小狸跟盈姜在吹牛,说得唾沫星子乱飞:“……龙涎果贵不贵?搁青丘五百个银铢换个顶小的,在那地方,这果子满地滚,想吃?随便拣。还有枬木,也是好东西吧?云六儿拣了一根那神气得哟!我就说了,有地方人家拿枬木当柴禾烧,他还不信呢。”
“小狸去过那里吗?了不起哟。”
“呃……”小狸脸有点儿发红,“其实我也没去过,听人说的。”
“听谁说的呢?”
“很多人都这么说。”
“他们都去过?”
小狸又语塞,“不知道,嗯,应该也没有。”
“所以说嘛,那个地方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和盈姜斗嘴,小狸完全不是对手,说说就急了:“有的!肯定有的!”
穆天瞅空插进来,“你们说什么地方?”
盈姜正在兴头上,顾不得理会他,但是小狸急着找帮手,立刻说:“余峨。你有没有听说过?”
“哦,余峨啊。”穆天一幅“还以为你们在说什么地方”的表情,“我去过的。”
小狸瞪大眼睛,两颗滚圆的眼珠盯着他,“你去过?”
“那真是个好地方……”穆天一脸美好的回忆,一边想一边咽口水,“很多美女。”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如果罗离说“很多美女”,那意思就是很多美女,就和很多花、很多鸟、很多蝴蝶一样,只有字面上的含意。但是同样的话让穆天说——盈姜看看自己的手。手指刚刚一动,穆天立刻缩回脖子,当然他的脖子不能动,所以整个人都用力地缩回去,差点从嚣狪背上掉下去。盈姜看看他的绷带,微微笑地把手收了回去。
那边小狸忙着追问:“那里什么样子?穆天大哥,你跟我说说!”
穆天使劲回忆,“什么样子?呃,东首云儿的包子做得特别好,皮儿薄陷儿大,当然她的人更好,西首杏雨家有棵龙涎果树,我记得那年果子熟的时候,她站在树下,杏子红的裙子,人比那果子更水灵……”
盈姜觉得手指又想动了,但是罗离说过,“别玩过头”,这些同伴里,大概罗离看上去最普通,偶尔使坏,也跟别人不是一个数量级的,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个男人的话她还愿意听听。
从嚣狪背上回身,盈姜朝他看,差点吓一跳,“罗离大人,你怎么了?不舒服?”
罗离手按了按额角,“没什么。”已经好了,就是觉得有说不出的累。
盈姜退后,反手扣住他的手腕,过了一会儿,慢慢地放开,轻轻吐了口气。
罗离淡淡地笑笑,“我说过,没事的。”
这东荒的密林似乎是永不到头的,走了整整一天,前方仍然是望不穿的树林。
也许距离神碑还远,也许白天恶灵的力量被削弱了,一路上只遇到两拨邪兽,走在最前面的盈姜抬抬手就解决了,跟在后面的罗离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
可能和盈姜相处久了,他的思维也有点跳跃式,所以他由盈姜的手指勾起一点疑问:穆天的武器呢?
翼风佩剑,流玥腰间系着一柄软剑——早上大家都见识过了,盈姜用毒和银针,他自己带刀,那穆天呢?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觉得他混身上下哪里也不像带着武器的样子。
罗离懒得在神使身上费脑子,想不通就问:“穆天,你练的是什么?”
穆天的回答很绝:“我什么都练过一点儿。”然后掰手指头,“刀、枪、剑、戢、斧、钺、钩、锸……”
罗离连忙打断他:“那你带的什么家伙?”
穆天这回的回答更绝:“我为什么要带家伙?”
罗离瞪着他,一时想不出下句该怎么问回去。
穆天倒是没劳他太多费神,自己解释:“你看,我什么都练了,所以就麻烦了,想来想去也没想出到底我带什么好,干脆就不带了。再说了,要是你们带了不止一样,那到时候借我使使就得了,自己背家伙多累啊。”
罗离气结,这位的脸皮还真是没有最厚只有更厚啊。
当然,罗离现在也知道,穆天的法力应该是不弱,所以说不定他还真是练的什么与众不同的功夫——但是一看见他的表情,一切可能合理的解释都变得不可想象了。
他这口气一时没能缓过来,不巧的是天色已晚,所以晚饭的味道就一般得很。当然只有穆天会鸹噪,盈姜微微地笑看看他,另外的人则什么也不会说。
晚饭后流玥到溪水边去梳洗,盈姜跟着也去了。翼风坐在离火堆稍远的树下擦剑,罗离背对火堆整理包裹,穆天不知溜达到哪里去了——小狸看看机会正合适,从怀里摸出纸包扔进了火堆。
“小狸,你在干什么?!”
猛然间一声喝问,少年差点没吓得背过气去。
“没没没,没干什么……”
“嘿嘿嘿,”穆天冷笑着把脸凑过来,低声地,“是不是藏了什么好东西吃?快分我一点儿!真是的,那么难吃的晚饭。”
少年往怀里摸摸,居然真的有一块前天剩下的肉干,赶紧掏出来双手奉上。
美食一到手,穆天立刻变脸,一片和风细雨。
小狸长长的,长长的舒了口气,才发现冷汗把背后的衣裳都湿透了。回想刚才的情形,只觉得一颗心还在砰砰乱跳。怎么会那么巧?他刚好在这时候回来。少年心虚地回头看看他,已经扯掉绷带的神使,津津有味地在享受美食。确实,不像被看穿了呀,少年心里想着,渐渐地平静下来。
罗离把自己的睡袋铺好,回过身来又整理火堆。小狸过来帮手,他在旁边看着,觉得这个妖族大叔也挺辛苦,呃,其实他年纪也没那么大,但是跟别的那几个比起来,就像个大叔一样,得照料所有的饮食起居。
火堆越烧越旺,刚才扔进去的纸包一丁点儿痕迹也没有。那么多金子就是要他投下这么一小包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少年直到这时候才开始好奇。
他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好奇——风中传来种异样的声音,隐隐的,就像老妪的哭声,凄凄惨惨,让人一听就毛骨悚然。
火堆周围的人都听见了,一起抬起头。
少年的身子抖得筛糠一样,牙关“咯咯”地颤着颤着,忽然大喊一声:“恶灵啊——”跳起来就逃!
罗离一把揪住他,“你往哪里逃?”
四面八方都是恶灵的喊叫。离东荒尽头还有好几天的路程,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恶灵?
罗离朝四周扫一眼,指着最高的那棵树:“快上去!”手一推,几乎把少年扔上了半空。
小狸抱住树干,快手快脚地爬进树冠里。恶灵的呼号越来越近了,充斥着整个天地一般,这里,一棵树上,会安全吗?
少年胆战心惊地朝下看了看,罗离站在下面,已经抽出了青瑰刀,而那个银发剑客也握着剑鞘走到树下——少年微微松了口气,有这两个人在,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但不管前景如何,也已不容他多想。呼号声近得仿佛就在耳边,一阵阵像钝刀一样捅着耳膜,少年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耳朵,然而声音依旧像虫子似的钻进来,小狸心旌动摇,身子一晃,差点掉下树去。不妨背后伸出一只手拽住他的衣领,把他又提了回来。
小狸回头,咦?原来还有别人先躲进树里。
穆天手里拿着两块布头,冲他做了个手势。小狸会意,接过布头把自己的双耳堵住,这下虽仍不能挡尽那声音,却仿佛远了许多。
呼号中,夹杂进了周围灌木丛的沙沙声响,小狸看着枝叶的暗影晃动,幅度越来越大,就像越来越逼近的狂风,转瞬间就能把一切都吞噬。
这种感觉太恐怖。眼看着危险一点一点地迫近,可是连逃都没地方逃,只好等着——还不如直接就扑上来把自己吃了,死得快,一点痛苦也没有。
少年曾经面对过一次恶灵,但那次只有一个,而且看去只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如果不是同伴提醒,他差点被迷惑,后来他拼了命地跑,逃出了。
可是这次不同,小狸再没见识,也听得出那绝对不是一只恶灵,而是很多很多,数不清。难道是那包药的缘故?怀中的金子忽然沉得像大石头一样,如果被恶灵吃了,金子还有什么用?少年绝望地想。
枝叶剧烈地动弹了几下,一些暗影从树丛里涌了出来。很快地,他们的形体展露在火光中。乍一看见,会以为只是一群人,很普通的人,男女老幼都有,甚至还穿着普通人的衣服,完全没办法跟那种凄惨的呼号联系起来。
然而他们有不同的眼睛,死灰一样,完全没有任何光泽,任何神情,任何意志,那绝对不是人的眼睛。还有他们的手,那也不是人的手,长着三四寸长的利爪,当火光晃动,爪子映出刀刃般的寒光。
罗离握刀的手横过胸前,他从眼角的余光里,瞥见翼风的身影。他只是随随便便地站着,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逼近的敌手,握着剑鞘的手垂在身边,看上去甚至没有打算拔剑。
然而,他身上却散发出凌厉的杀气。
这杀气如同幕障,挡住了恶灵们的前行。他们在距离大树丈余的地方徘徊着,不断地发出凄厉的号叫,然而他们却不敢再近一步!
“喂!”翼风突然用剑柄敲了敲树干,“告诉你,再不召唤‘棘’的话,吓不住他们多久哦。”
树叶“唰啦”一声朝两旁分开,露出穆天气急败坏的脸:“你也太过分了吧?不是和你说好的——”
“那是到异界之后的事情,现在还在东荒呢。”翼风轻描淡写地回答,“再说了,有‘棘’在,我白白费什么力气?”
“算你狠!”穆天咬咬牙,仰天长啸:“棘!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