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很轻,好像不愿打断他的思绪——但还是打断了。
淡淡的银光映着流玥的脸,像一层薄纱,她看起来比白天更美,更宁和。
“翼风,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是帝晏让你来的。”祭师的声音在夜色的掩饰中融化了冷淡,飘浮着难以言明的心绪,“为什么不告诉我?”
翼风看手里的剑,“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重要的。”他抬头,看着她微笑,重复:“有什么重要的?”
流玥抿起嘴唇,紧紧地,用力得连血色也消失了。
翼风暗暗叹口气,“是——他来找我,说单凭神使的力量恐怕不够,问我能不能去一趟异界,我答应了。就这样。”
“还有呢?”流玥盯着他,“他还说什么?”
翼风感觉头隐隐地疼,这女人到底是怎么看穿的呢?
她那双眼睛,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如果不回答,她也不会继续追问,就那么一直望着,让他觉得那双眼睛永远在面前晃,无所遁形似的。
真是的,怎么弄成这样子的?
“他还说,如果我能从异界活着回去,他就与我一战。”
流玥明白过来,脸色微微地变了。
一瞬间,她以女人特有的思维方式前前后后地想起了许多事情,但是说到底,她只关心一件事:“那么,你能不能赢?”
翼风想了很久,摇摇头,说:“不知道——大概不能。”
流玥想不通他的话,就为了打不赢的一战,去赴九死一生的冒险,为什么?
“帝晏真的有那么强吗?”
翼风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她当然是不能够明白的,他也不指望她能明白。
“其实,我曾经跟他交手过一次。”他说了一句,立刻停下来,解释了也解释不明白的事情,为什么还要解释呢?希望她明白什么?
可是,流玥望着他——已经开了头的话,只好继续说下去:“当年我去神界那一次,在闯进圣皇殿的前一天晚上,遇到过他,我们过了一招,就一招。”
记忆涌回,黑暗中,他一感觉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就知道对手是谁了。这个人从他有记忆就在他记忆里,连同他的剑——师父对他说过许许多多遍,多到仿佛是他生来就认识的熟人。所以对手一出招,他就接住了,娴熟得简直就像两人曾无数次一起演练。而对手似乎只是试探,无意认真交手,一击便退。沉默如风的来去,仿佛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他顿了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就像数百年前的那个夜晚,在惊心动魄的一剑之后——
“我认识那一剑,所以我接住了。但是,当时他只出了至多两成的力量,如果他出全力,不,也许只要八成的力量,那么世上大概就没有人能够接住了。”
流玥实在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还非要想和他一战?”
银发剑客淡淡地一笑,“想试试,而已。”
“但是……”流玥垂下眼帘,静漠如水的脸庞上,只有睫毛下蝶须般的暗影微微颤动,无论她怎么维持平静的语气,仍然无法掩饰内里的焦虑,“但是,我看到了危险。”
精族最强的祭师,她的预言从来不曾出错。
“巨大的阴影遮蔽前程,我看不到未来,但是我感觉到深藏黑暗中的危险——翼风,这趟异界之行,恐怕不会平静。”
翼风沉默,片刻,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回答:“异界之行当然不会是郊游,这不是谁都明白的事情吗?”
流玥望着他,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正慢慢地穿过她的身体,恐惧、焦虑、担忧一丝丝地隐去,冷漠回到了她身上。正视着银发剑客,她淡淡地回答:“也是的。”
看着流玥转身离去,翼风觉得心里有点古怪。
她的背影僵直,连同她的声音,都像是冰冻住了一样。
她是怎么了?以前她不是这样子,以前——她还不是女人,还是一个小女孩儿的时候。翼风想起满山遍野采小菊花的那个小小身影,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噘嘴,都那么透彻,哪像现在?
搞不懂。
翼风收起剑,伸出手指,向虚空中画了一个圈。暗红的光过后,一切都平静如初——守护结界已经设下。习惯了独处,翼风就在距离同伴数丈外的树下,沉沉地睡去了。
罗离醒得很早,他很满意这一夜的睡眠,前日的疲倦一扫而空。
起来,把自己的包裹收拾收拾,才发觉昨夜睡在旁边的穆天不见了。这条懒虫居然醒得比他还早,罗离想,左右看看不见人影,不知去了哪里逛。
别的人都还在睡。火堆的灰烬两边,盈姜和小狸一头一个,这两人睡着的样子都憨得像小孩儿。稍远处,流玥和翼风一人设了一个结界,独自睡着,这两人也真奇怪——其实也不奇怪,看他们的模样,不特立独行才奇怪。
睡足了,罗离心情大好,不用别人催,敛敛树枝生火做早饭。
香味刚飘出来,穆天也逛回来了,比打钟还准。
穆天走到火堆旁边坐下,没马上抓吃的——他的手占着。
“怎么样?不错吧?”满把金黄的花在罗离眼前晃了几下。
罗离奇怪地看他,一大早去采花?脑子没烧坏吧。
“女人都喜欢花,无一例外。哎,你说我怎么待会儿怎么叫她?流玥太生疏了吧?玥儿?小玥玥?”
罗离猛一张嘴,做呕吐状——幸好还没吃,要不吐在早饭里,大家都饿着肚子上路吧。
但是,这家伙还真上心,该不会是认真的吧?罗离扭头打量打量他,赶紧又转回来,不行,看见那一脸贼笑,就全不是那么回事情了。
“她好像快醒了,我要让这花儿成为她今天第一眼看到的东西——”
穆天颠颠儿地跑去了,居然还是饿着肚子的!罗离揉了揉太阳穴,一日之际在于晨,感觉今天一天都不会太正常。
甭管别人怎么样,罗离决定先填自己的肚子。这几日他的手艺似乎大有长进,如此下去可以考虑将来开馆子,估计会比当妖王的侍卫赚钱多——
“滚开!”
罗离让冷冰冰的声音激得一跳。不用回头,他也明白怎么回事情,立刻想像神使此刻的表情,胸口的笑意翻翻滚滚,不可遏制。
所以他一丁点儿也不耽误地就回头了。
先看见满地金黄的花,一看就是被打散的。流玥脚底踩着花,手里拿着剑,剑锋架在穆天的脖子上。
罗离回头的时候觉得流玥怎么对付那个没皮没脸的家伙,他都是活该,最好一脚把他踹飞,让他爬也爬不起来。但是她居然用剑架着他的脖子——这好像有点过头了吧?
“滚开!听见没有?!”穆天背对着他,所以罗离不知道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可是流玥却好像真的很生气。
“我叫你滚开!”流玥说到第三遍,手里的剑跟着往下压。
穆天居然一动不动,从背影看,简直像雕塑一样。罗离想,他该不会是吓傻了吧?也是,一束花换了把剑。他本来还打算继续看热闹的,可是接下来的景象却真把他吓了一跳。
血从穆天脖子里冒出来,殷红殷红的一道,就像他脖子上突然围了根缎带。
罗离看出流玥往下压的手势,却想不到压得这么重——事情真的太过头了。
他冲过去要劝架,翼风刚好也从树的那面绕出来,皱皱眉说:“流玥,算了吧,他又没恶意。”
血已经沿着剑锋往下淌,一颗一颗地滴到地上,溅在金黄的花上,像珊瑚珠子一样。
流玥略一犹豫,将剑撤了回来。
穆天还像树桩似的戳在那里,翼风看看他,又说:“你帮他把伤治治吧。”
“我讨厌这个人,让我恶心!”流玥冷冷地答完,转身走开了。
罗离叹口气,穆天确实挺讨人嫌的,不过他也太倒霉了,偏偏撞到剑锋上去。他走过去,想着怎么取笑他几句,把事情揭过去。可是刻薄话在那人得意飞扬的时候容易想,到那人真倒霉的时候,反而消失了。
他想着想着,走到穆天正面,猛然抬头,又吓一跳。
那是什么表情啊?
应该说,其实没有任何表情,穆天的脸色除了苍白还是苍白,从脸颊到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这么白的脸就衬得眼睛黑得刺目,望进去,里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幽深有如不见底的漩涡,罗离有点被震住。
“为什么会这样?”穆天喃喃,罗离还没回过神,已经被他蓦地揪住胳膊,发泄似的狠狠摇晃了几下,“为什么?居然有女人能够拒绝我!居然……居然让我滚,真是太过分了!”
本来罗离觉得这事儿流玥确实做得有点过分,但是转瞬间,他那条胳膊已经不受控制似的把穆天搡到旁边的灌木丛里去了。
盈姜中间被吵醒,只看见半截经过,这时候忙着过来跟罗离套话,追问经过。
小狸也吵醒了,他从地上拣起一朵花仔细看了看,抓抓头皮,自言自语:“延铃菊啊……可是这方圆十几里根本就不长这种花,这位大哥到底跑到哪里去采来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