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死去的小女孩
1.
当他们把死去的你送到墓园时,映照在墓园上方的一丝阳光是多么凄清啊。一朵玫瑰亮在那丝阳光中,鸟儿追逐着它的温暖,而当太阳爬上刺槐树的树枝时,鸟儿也跟着上爬。阳光终于变得就像一种抒情旋律的金色圆屋顶。
此时,你的棺木正在潮湿的阴影中转变成蓝色;你的小径,现在已没有你的归来--而我的归来,那么悲凄!--感觉起来冷冷清清。在你白色的棺木后面跑着的孩童们--悲凄午后的曙光--正在你的新家的门口惊奇地看着你。挖墓工人的儿子在吃着面包与奶油。表情漠然。
2.
我走进黑暗的房间,要把白色箱子的小钥匙交给她母亲,此时,外面的太阳仍然用金光装饰着围栏的梨树,麻雀仍然在屋檐下歌唱,而午后的天空徒然同时涌下梦境的玫瑰与金黄,呈现一片抒情、异端和音乐般的清净!
3.
小女孩有一只金丝雀,看起来像是一枚金币--光鲜、欢悦、活泼地跳跃着。金丝雀的鸟笼在花园的窗旁,衬托着绿色的背景,衬托着花儿加上阳光,加上广阔的蓝天--村庄的大片天空,田野栖息在最终的顶端。金丝雀了解小女孩,就好像她跟它诞生在同样的巢中;它会在她手上跳跃,嘴喙伸展出来,翅膀收了起来;它会以自己最悦耳的乐声跟她谈话;它会发出笑声。小女孩会把鸟笼提到一张桌子旁边,站在一张椅子上,为小鸟儿制造出丰盛的嬉戏与爱意气息。
在小女孩生病的那个下午,小鸟把细小的白金色头部埋在翅膀下。它不再吃东西,不再喝水,不再在水晶瓮中洗澡,也不再把自己金银色的身体蜷曲在鸟笼的细线上。这种情况!是的,我知道!没什么……一种巧合。真荒谬……是的,我知道,但是……
小女孩死了--那样可悲,我们全都哭了,而她的母亲说:“多么可悲,你离开了我们,我的女儿!”--那两只现在已经变瞎的大眼睛,转向她所喜爱的人声、熟悉的脚步、每种声音、每声叹息。我们把小女孩安顿在白色的箱子里,放置在那么多的花朵之中,然后我离开去跟悲伤的小鸟一起哭着;房子之中的这颗鸟儿灵魂最像我的灵魂。它身体僵硬,一只翅膀停在空中,躺在笼子的底端;我忽然觉得笼子是空空的--虽然里面有死去的小鸟。
什么黄金般的机运带动你们两者呢 你们两者--女孩和小鸟--是在哪一片天堂般的午后金光上面一起进行忧郁的飞行呢 是什么明亮、梦幻似的夕阳把你们两者聚集在那水晶般的深处呢 是在什么夏日的午后呢 --全都在美妙、金黄和欢悦的阳光中呈现金黄色和粉红色的景象。
我很清楚,天堂有银色的河流和金色的森林;孩子的天堂一定有狗、蝴蝶,以及鸟儿。所以,你们会栖息在哪一丛玫瑰树--开放着象征永恒和谐的玫瑰--上面呢 你们会栖息在哪一处田野--点缀着翡翠和露滴--上面呢 你们将置身于金色羽毛和粉红色肉体所形成的明亮裸露中,你,小女孩,欢笑着,而你,小鸟,在一种永恒、清新又无止境的田园风景中飞舞、歌唱着。
4.
在女孩的卧室中,今夜有一个空空洞洞的地方;我说空洞--尽管她母亲正坐在卧室之中,没有人能够让她离开。但是一张小床不见了。
两个姊妹全穿着白衣服,皮肤在生命的朝气中泛露粉红,壁炉的热气烘托出她们的金黄与温暖。当她们准备上床时,眼睛张得大大的,露出忧伤的神色,猜测地问我说:
“那小女孩,她今夜睡哪里 ”
“睡在孩童的天堂里。”我一面回答,一面咬着嘴唇,以免哭出来。
上帝啊,今夜天堂会多么寒冷啊!
5.
小女孩在下午去世。第二天,房子已经不见葬礼和天使的装饰。其他的姊妹置身于游戏室的破洋娃娃、锯具、球、吊挂的衣服之中,在谈着话。那一天,她们没有上学。她们时常会走来走去,显得很兴奋,忘记了一切。她们也时常会坐下来,显得很严肃,不确知为何自己在哭着……我在前一天下午曾带着她们到受苦的女孩的摇篮旁,去跟她永远地道别……忽然之间:
萝蕾:“我有玛利亚·培芭的一件纪念物,你们都没有。看看吧。这个十字架,是她给我的,我永远不会取下来……”
维克多莉亚:“但是我也有一件纪念物,是别人所没有的。她在我手臂上咬了一口,让我流很多血……”
萝蕾(眼睛鼓得像拳头):“但愿她在我身上咬得比那个更大口……”
6.
她的姊妹们已经到达,围成洁白、清新而愉悦的一圈。她们的笑声、游戏,以及银铃般的讲话声音,充满了房子和花园。但是……这些声音的深处却时常听起来像她的声音,比较年轻,比较像女孩,比较不定型,比较轻灵,比较天真,比较纯洁。她的声调出现在她的姊妹的声调之中;她的声调如今在坟墓中腐化,赋予了她生命。她就像一个水晶和阴影女孩,跟其他女孩一起游玩。
我没有出来见她们。我说服自己相信,死去的女孩就在这儿,跟她的姊妹在一起,跑着,唱着,笑着;她--完全孤独一人!--充满了房子、花园,充满了所有的生命。
夕阳西下……落在门廊上,门廊染上夕阳的淡红,女孩子们迷乱地颠簸着,颠簸于阴影和里面的黄色亮光之间;她们穿着白色衣服,声音似水一般。一种深沉的悲愁,凝重而多湿气,像通到新墓园的路径,在我心中升起,然后在路旁我们的树木中消失,在秋夜的寒意中,在正要转变成淡紫色的淡红云层下……午后的阳光几乎一片纯白,现在正要离弃我的房间,你让我想起她的痛苦……太阳正在挥手,表示永恒的再见;阴影最后胜利了……母亲在啜泣:“多么可悲,你离开了我们,我的女儿!”
就像你,几乎一片纯白的太阳一样,她一直在褪色……我不敢吻她,唯恐破坏她所仍然拥有的生命……
死去的女孩头中一片寒冷!没有太阳的墙中一片寒冷!就像你,没有太阳的墙一样,她剃过和没有生命的头是寒冷的……较早时,天下了雪,我不曾感到那样冷。
就像你,没有太阳的墙一样,她一直在褪色。忽然,当她死去时,多么寒冷啊!
她小小的头躺在那儿,呈淡紫色,弯曲着,像一朵枯萎的大玫瑰。
7.
上帝啊,有两件事让我经常怀疑你,一是黑的,另一是白的:怪异的动物诞生,孩童死去。
孩童死去!人以他的思想能够忍受痛苦,但是,一个生病的孩童只有痛苦,全是痛苦,一种没有止境的白色创伤。
2.华露希亚与玛丽琳
1.一个小女孩的画像
“华露希亚,给我一个吻好吗 ”
“看看我会不会接吻吧。”
然后,在我还未能接近她时,她就在天竺葵之间跑来跑去,像一位小淫妇,顽皮地假装要跌倒,露出调情和柔情的模样,发亮而直视的小眼睛透露出浓黑,支撑着她。她拥有象征一切无知的欢悦,而这种无知就包含在她娇小
的肉体之中。
“当你长到十五岁时,”我笑着说,“华露希亚啊,你就会成为大麻烦。”
她疯狂地笑着,头向后甩,眼光不曾离开我,不知觉地消耗着她的柔情、健康、自由的五年时光培养出来的所有精力。此时她的前额显得清晰,头发像瀑布一样往后流泻,看起来像一个成熟的女人。
以后,存着一种进一步的报复心理,她的一只眼睛透过所有难以发现的小洞窥视着:一只小车子的轮子、一只椅子的细长木板、一个漏斗、一丛玫瑰的树叶--躲在母亲后面,一直到她逐渐移动到别的东西上。
美丽、欢悦又自然的华露希亚啊!但愿上帝让你永远保持这样,希望你发现高贵的灵魂,它们不会夺去你的一切欢悦,只留下痛苦--这种事时常发生呢!
她了解了我在投给她忧伤的神色时一面喃喃说出的言语,于是她假装很生气,一面打着我一面说:“胡安·拉蒙,我不相信你……”然后,她伸出小小的嘴儿,粉红而清新的小嘴,等我去吻它。
2.玛丽琳与蝴蝶
玛丽琳·桑杜拉诺是来自阿斯突里亚斯的波兰女孩。她跟往常一样环顾着四周,寻觅着(她绿色的眼睛张得很大,盯着地上,肥厚的红色小手渴望地移动着,心不在焉地吸气作声)。她总是在地上寻觅小片的玻璃、小小的昆虫、树枝、任何的东西。最后,她在一棵白杨树树脚发现一只白蝴蝶,已经奄奄一息。她捡起蝴蝶,在围巾上擦去手上的灰尘,表现出处女的优雅,“想要”显得很高雅;她跑了过去,把蝴蝶放在一朵雏菊上。
“这样子,她就可能快乐地死去。”
她两手放在背后,指头紧张地交叉,小小的肚子突了出来,头往一边倾斜,海蓝的眼睛寻觅着我的眼睛,不知什么原因确信自己做了一件大事,值得远方的佛兰西斯科先生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们两人都有一会儿忘记了那只蝴蝶,然后,我们发现蝴蝶已不再在雏菊上了。鸟儿吃掉它了吗 微风吹动花儿,产生冲力,让它复活了吗 空气或者近处的一阵风吹走了它吗 或者,它已经化为蒸气,就像露珠一样,在一种奇迹般的升天状态中,从花儿的灵魂升到春日的明亮天空玛丽琳的阴影在小山的衬托下被夕阳拉得很长(淡紫色和绿色的田野四周有一道淡紫色的篱笆);她一直惊奇地看着我,紧张的手势把无法用嘴说出的事情传达给我。她的说明并不重要,所以更准确,又因为不重要,所以她和我都相信了。
3.天河瓜达拉玛
较小的“普罗斯培利达”塔已沦为废墟,而卡拿利罗的灰色冬日小白杨树今天衬托在肮脏的天空中,轻轻地点缀着绿色的斑纹,点缀着瓜达拉玛河的似水背景。
玛丽琳·桑杜拉诺突然把小妹妹华露希亚拉到一扇窗旁,有一会的时间让她靠在窗上,对她说:“看啊,今天没有山,小偷昨夜把她偷走了。”
华露希亚高雅的黑眼睛看向我,张开手臂,手臂上有三层袖子,向上伸延,要窒息她。最后,她投向我的怀抱,很伤心地哭着,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今天没有山,胡安·拉蒙啊,今天没有山。”
4.小小的新果园
喜悦的时辰已经进入了我内心的节奏吗 我不想再去发现了。清明的三月午后多么平和啊--有那么多窗子,有鸟的歌声,有紫丁香和杏树开着花!感觉起来好像一条甜美清澈的河流正以确信的姿态带着我朝向目标前进。
我朝气蓬勃地转向两个小女孩。华露希亚抱着我的一条腿,玛丽琳抱着另一条。然后,我建议她们去种植一个果园。她们变得疯狂起来,她们不断跳着,说些没有意义的话。我先挖掘土地,然后我在河岸上种植尤加利树和柏树。然后我们在小小的四方形土地中埋下种子:蚕豆、扁豆、郁金香,以及柳橙……我们甚至种下巧克力和面条。然后,我们在所有的东西上面浇水,此时,明澈的夕阳已经遮盖大地。
多么平和,多么喜悦!那些悦耳、洪亮的钟在开阔的夕阳中歌唱。每一阵微风都散发出一种新的香气,香气会深深地迷失于灵魂之中。瓜达拉玛河正要消失于它浓烈的纯洁中。记忆是平和的,痛苦是安静的。然后太阳终于西下。两个天生多变的女孩离开了。
我自己一人待在小小的果园里,站在阴影之中。果园也显得孤寂又寒冷。
3.细微的阳光
细微的阳光穿过关着的窗子的一个缝隙,照进黑暗的夏日房间,惊醒摇篮中的小宝宝。
如果婴孩醒过来时没有阳光,他会忽然哭出来,哭着要母亲。但是,细微阳光闪闪发亮的美,却在他眼中展现了一座奇异而华丽的花园,让他陶醉着迷。
小婴孩拍着双手,笑着,对着自己长久地自言自语,却没有说出什么话,用两只手抓着自己的两只脚,喜悦地摇动着小身体。
他对着阳光伸展着小手;然后又伸展着脚(多么困难,又多么有耐性);然后伸展着嘴;然后伸展着一只眼睛,于是他感到目眩;然后他一面笑着,一面揉着闭上的眼睛,紧闭的嘴中充满口水。如果他在挣扎着与阳光嬉戏时,撞到了栏杆,他会忍住痛苦和眼泪;只有在笑的时候,他的眼泪才会把美丽的阳光碎成复杂而珍贵的彩虹。
短暂的时刻消失,细微的阳光离开了婴孩,缓缓移上墙壁。婴孩的目光仍然跟随阳光移动,他被迷住了,目光好像跟随着一只不可能的蝴蝶--对他而言是真实的--在移动着。
忽然阳光不见了。在黑暗的房间中,这个婴孩--这个婴孩是怎么了,他们全都一面跑过来一面说,他是怎么了 --拼命地哭着要母亲。
4. 生命
所有的孩童都闭起眼睛,深睡着。我慢慢越过卧房,卧房是一个狭长的房间,有很多窗子,像黎明的一列火车;我看着他们之中每个人,他们都是圆嘟嘟的,脸泛玫瑰红,微笑着,一副安详的模样。
忽然,两只有磁力、眨动着的大眼睛凝视着我,眼光闪亮,紧紧盯着我,像是燃烧着的黑炭。眼睛的主人是一个孩童,他躺在那儿,像其他孩童一样安安静静的,但却没有在睡觉。
哦,那两只张开着的无语眼睛,单独出现在狭长的房间中,而其余的眼睛都紧闭着!那两只眼睛无疑是在我还没有发现之前早就张开着;那两只眼睛自我专注,与其他的眼睛没有关联,以自身的内心梦想着,默默无言,毫无拘束地追随着灵视;那两只眼睛在我走过去之后无疑将会一直张开着--要张开多久呢。
那个孩童,在所有其他睡眠中的孩童中醒着,在我看来并不是那列在生命的睡眠里行驶的火车之中的唯一生命,反而是唯一的真正死亡。
5. 杰伦尼塔
那个可怜的男孩叫做杰伦尼塔。他只喜欢教堂和裙子。在黄昏时,他和街上的其他孩童组成小小的行列,拿着蜡烛,唱着歌。他自己一个人在家中的走廊跳着“色维连纳”,打着响板,脚高高踢进空中。他跟女孩疯狂地乱跑,表现出比女孩更精致的步伐跳着绳,叹着气,以表示“小”的语词来记分数。
他的母亲是警卫人员,穿着丧服,身体很壮,脸上有灰色胡须;她把这个男孩和其他女孩半掩起来的走廊门大大打开,拿着一支木杖追逐他。
男孩像一朵花一样滑脱她的双手,在街道上面对着她,做出跳蛙和怪异的跳跃姿势逗她。
母亲对着他喊叫,气疯了,怒吼着:“懒散的游民,总是渴望吃好吃的东西,但又总是不是吃鲭鱼就是吃沙丁鱼,不是吃沙丁鱼就是吃鲭鱼!”
杰伦尼塔好像把一切当作一种游戏,他在街中跳跃着,像女孩一样蹦蹦跳,兀自重复着那句话:“不是吃鲭鱼就是吃沙丁鱼,不是吃沙丁鱼就是吃鲭鱼!”
6. 冷
父亲穿着一件温暖的外衣,围着一条很厚的围巾。他的脸孔扁扁的,很红润。他看起来营养很好,眼睛充血,抽着一支雪茄。小孩穿着很轻的衣服,是夏日的衣服,露在外面的肌肉到处呈现蓝色。
这个男孩--像一个女孩,像一朵花--抱怨着:“爸,我感觉很冷!”
父亲几乎不去注意他。
“男人不会感觉冷。”
“爸,你小时候一定会感觉冷!”
父亲:“有时候。”
然后他深深抽着雪茄,喷出很浓的烟。
小孩:“是的,我也很多次感到冷,只是有时我说出来,有时我没有说。”
7.讨人厌的孩童
这个可怜的孩童不知道,他的母亲也不知道。他的脸孔很小,像老头子,姿态并不讨人喜欢,声音令人听了生气。但是因为孩童都不曾从外在看到自己,所以这个孩童就习惯以自己的内在专注于别人可喜的外在。他的每种姿态都很笨拙:努力要爱抚狗,努力要玩耍、唱歌,或发笑。只有当他在象征“无意识的先见之明”的时刻突然哭起来时,他才会感动其他人表现出慈善和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