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被寒冷气候迫在家里憋了一冬的人们,好容易盼来这大好的春光,自是说什么也不肯再捂在屋子里,因此才一出了二月,街上已满满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便是城外,也已能看见不少去踏早青的人们。
这大好的春光,林府上下百十口子人却是无暇受用了,只因连日来他们都在为了大后日他们府上大姑娘的十一岁生辰而百般忙活儿。
林府第二进院子与第三进院子之间的小抱厦内,彼时黛玉正坐在靠窗的榻上,面带微笑的听着各执事娘子们回话,周嬷嬷与雪雁则分立在她左右侧。
“姑娘,这是外庖厨房列出的大后日正席的菜单子,请您过目。”榻前一个身着月白色褂子,执事厨司的媳妇子自袖里拿出几张单子,一面躬身递上,一面回道。
雪雁忙上前接过来,双手递给了黛玉,她便低下头,一行一行专注的看起来。她梳了一个斜云髻,插了一根珍珠嵌金的簪子,另外在发髻上点缀了六只白玉吐珠的小银簪,再配上她身上淡蓝色的衣衫,衬得她整个人如空谷幽兰一般灵气逼人,较之三年前,更美得让人窒息了!
仔细看了几遍菜单后,黛玉笑着点了点头,道:“菜色安排的也倒是合理,只是份量多了一些,减去两成罢。”
回事的媳妇子面露豫色:“……那天可是正日子,客人不少,万一菜品不够,岂不是要打饥荒了?”
黛玉淡淡道:“你只按我的吩咐去办就是了,我心里自有计较。”那媳妇不敢再多说,忙恭声应了,退到了一边去。
自三年前如海离京后,先林府还有人上门,渐渐其中有那一等势利之人见如海迟迟不归,林府势头大不如前,便不大来了,只兆佳府、那拉府并另几家往常与林府交好的人家还与他们时常来往;再有便是贾府了,贾母倒是一如既往的待她娘儿三个,王夫人等却是一日不如一日,所幸贾敏已不大出门,黛玉则原便不待见贾府之人,因此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此番这个生辰,依黛玉的本意,是不愿意大肆操办的,还是贾敏怜她掌家辛苦,愧疚自己身体不好,不能相帮,倒要让年幼的女儿受累;再又说林府这三年来都未曾办过喜事了,上下人等都是一派葳蕤之相,索性趁此机会热闹热闹,去去晦气。因此二点,所以坚持要黛玉操办,还命周嬷嬷从旁监督着,不让她从简,于是上下方忙活儿了这几日。
接着便是帐房的人回是日赏人的银锞子俱已打好;再说台盘司的执事回话……等等,一直忙活儿到将近午时,黛玉面上都有几分疲色了,方消停下来,
雪雁见状,忙去沏了一碗热茶来奉与她,又道:“我与姑娘捏捏肩膀可好?”说毕不待黛玉答话儿,已将手放到她的肩膀上,轻柔的揉将起来。黛玉便舒服的闭上了眼睛,低叹道:“雪雁你的手艺可是越发好了。”又命她,“多捏捏后颈,先前成日家的低着头看账本,现在多低一会儿头,那里就痛得针扎一般。”
听在一旁周嬷嬷耳朵里,便有几分红了眼圈儿,片刻方叹道,“这几年来,可真真是难为姑娘了……”自三年前如海去了云南后,贾敏一开始还能强撑着照顾黛玉姐妹两个,打点家事,渐渐便因着成日家太过担忧焦虑,而如海又迟迟未归,以致精神头儿一日比一日差,最后终于病倒了。饶是有黛玉变着法子明里暗里与她调养,她的身子仍是大不如前,不能再劳神费力,因此黛玉只能接过了一应家事,并很快将整个家打点得井井有条,故周嬷嬷有此一说。
黛玉听说,睁开眼睛笑道:“嬷嬷说那里话儿,我不过是依着当日娘亲定下的旧例办事罢了,又有嬷嬷及众位大娘们帮衬,何来难为之说?倒是嬷嬷,本该在家含饴弄孙了,偏还要劳心劳力的帮衬我,你才真真是难为了。”唤了春纤来,“将前儿个四爷府上刘妈妈送来的堆纱绢花拿来嬷嬷挑两朵戴。”
周嬷嬷忙垂手恭立,“姑娘使不得,那可是宫里最时新的绢花,我都一把年纪了,没的白糟蹋了。”
春纤取了花来,闻言笑道:“大娘还不知道姑娘性子的?最是不爱戴那些个花啊朵的,若非是四爷府上送来的,当下便要赏了人,妈妈又何须客气?”自梅香兰香放出去嫁到城郊的小康之家后,她与雪雁便升作了黛玉跟前儿头等的大丫鬟,这二三年间,又因着黛玉掌家,连带她二人亦跟着有了几分体面,故胆敢与周嬷嬷如此玩笑。
闻言周嬷嬷方大方挑了两朵绢花,与黛玉道了谢。
主仆几个正说着,就见墨玉摇摇晃晃,憨态可掬的行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她的乳母和两个大丫头辰溪和辰露,都是满脸的紧张。
黛玉一见,不由心情大好,笑着命雪雁,“抱了二姑娘来挨着我坐。”雪雁忙抱起她放到了榻上。
墨玉不待雪雁放下她,已向黛玉张开了双手,奶声奶气说道:“姐姐抱墨儿,姐姐抱墨儿。”她已四岁多,生得一如黛玉小时候,粉雕玉琢,可爱非常,一望便知长大了必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因着这两年来贾敏身体不好,黛玉遂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小墨玉的责任,姐儿两个的感情自是非比寻常,故不独没有因年龄差距带来疏远,反而较之其他的姊妹更亲近几分。
黛玉伸手抱了墨玉在怀里,低头笑容满面的问她:“昨儿个教你的十个字可都会念会写了?下午可又有新的任务,要是完不成,姐姐可是要罚小墨儿的。”自她满了三岁以后,黛玉便开始尝试着教她习字念书,许是因着继承了如海与贾敏优良基因的缘故,打一开始她便一教便会,过目不忘。以致黛玉每每暗自惊呼,想不到自己这个妹妹,竟是个“神童”!
墨玉见姐姐问她,忙正色奶声奶气的道:“已经会念会写了,姐姐可不能罚墨儿。”又扑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问道,“墨儿完成了任务,姐姐是不是可以给墨儿作蟹肉烧卖吃?”
黛玉见状,又怜又爱,点了点她的小鼻头,笑道:“你这个小馋猫,就知道吃。过会子就给你作去。”她方拍手欢呼起来。
当下黛玉又逗她说了一会子话,方命下人好生看着她玩,自己去了厨房。
待与墨玉吃完午饭,安排她歇了中觉,黛玉终于空闲下来,因问雪雁:“送到佛堂里的斋菜太太可都吃了?”
雪雁皱了皱眉,道:“还是老样子,每样不过略动了几筷子。”
黛玉听说,便也皱起了眉头,道:“你同我去佛堂走一遭儿。”抬脚出了自己屋子,雪雁忙跟了上去。
一时主仆二人到得设在上房后面的小佛堂,就见两个小丫头子正坐在门外打瞌睡,雪雁要上前叫醒她们,被黛玉摆手止住了,压低声音道:“罢了,她们也不容易。”命她留在外面,自己一个人轻手轻脚进了佛堂。
就见身着素色衣衫,头上钗环俱无的贾敏正背对着佛堂的门跪在蒲团上,在轻轻敲着木鱼。小小的佛堂片声皆无,越发衬得那木鱼发出的“笃笃”之声响亮而空洞。
黛玉听着那单调的声音,再看到贾敏竟如槁木死灰一般,忍不住鼻子一酸,眼角已有了湿意。贾敏的心情她能想来,心心相印、夫唱妇随了二十年的丈夫一去便是三年,近来更是杳无音讯,生死未卜,换作谁也会受不了,何况他夫妇二人还曾是那般的鹣鲽情深?除了将希望寄托到神鬼身上,她又还能怎么样!
思忖间,她已飞快拭去泪水,换上了满面的笑容,用欢快的声音唤了一声:“娘亲!”
木鱼声应声而止,贾敏缓缓转过头来,强挤出一抹笑意,道:“玉儿来了,可用过饭了没?你妹妹歇下了?”
两年多的吃斋茹素,让她较之三年前清瘦了许多,一张原本丰腴白皙的脸庞,也变得尖尖的,并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看在黛玉眼里,才强逼回去的泪水,便又忍不住盈满了眼眶,她忙趁贾敏不注意,飞快的拭了去,方答道:“我和妹妹都已经吃过了,倒是娘亲您,又只吃了那么一点子,身体可怎么受不了?”
贾敏苦笑一声,道:“那也得我吃得下不是?”又低叹道,“昨儿个夜里,我梦见云南那边儿下雪了,也不知道你爹爹他可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当初走得急,连大毛衣衫都未带,那里又偏僻,万一冻着了他,可怎么样呢?”说着已是满脸的泪痕。
黛玉听得又是心酸又是难受,但贾敏已哭了,她就不能再哭了,省得她越发伤心,因忙强挤出一抹笑意,道:“娘亲也太过担心了,今儿个晨起我便见有喜鹊在园子里飞过,必是来与咱们家报喜的,指不定爹爹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亦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