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堂屋里早已多了一个七八来岁,生得唇红齿白、面若冠玉的小公子,彼时正腻在王夫人怀里,搬着她的脖子说长道短的。
贾敏一见,那有这么大的男孩子还这般缠人的?下意识便不喜起来,只不过面上并未表露出丝毫来罢了。
贾母却是一见他便笑开了花儿,乐呵呵的道:“你这小猴儿,就知道厮缠你娘去,没见今儿个有外客?还不见你姑妈来呢!”
那宝玉听说,忙自王夫人身下滑下来,几步行至贾敏跟前儿,一面作揖一面道:“小侄宝玉,见过姑妈!”竟是规矩礼数丝毫不错。
贾敏见状,方明白过来贾母缘何会那般溺爱他,连她自己,也因为他这一作揖,而对他的印象有了几分改观。遂虚扶了他一把,笑道:“这就是宝哥儿罢?果真生得好,与二哥哥小时候竟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道,“方才你不在,已打发人将与你的见面礼送去了你屋里,你回去后瞧过,若是不喜欢,千万告诉姑妈,姑妈再挑好的来你顽。”
正说着,又有丫头婆子带了三春并黛玉进来,宝玉见多了一个神仙似的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的女儿,喜得忙上前又是行礼又是作揖的。
黛玉虽早已自书上了解了宝玉的性子,这会子仍被他的热情吓得微微倒退了一小步,及至回过神来,就见后者仍不错眼珠儿的盯着自己瞧,不由越发不喜,因只欠身回了一礼,淡淡说了一句:“见过二表哥。”后,便绕过他,走至贾敏身旁挨着她坐下了。
不想那宝玉却似对她的冷淡丝毫不觉一般,忙忙又跟了上去,巴巴问道:“妹妹尊名何字?可曾读过书不曾?”
见满屋子的人都盯着自己,黛玉倒不好不理他了,只得淡淡的说了名字,又故意说只读过《女诫》、《列女传》等书,些微认得几个字儿。
随着贾宝玉“妹妹可也有玉没有?”这句话问出口,黛玉在见到他后本已所剩无几的好心情,终于消失殆尽了,难道他是瞎的,竟然瞧不见她眼里的冷淡与厌恶吗?
她强迫自己忍了又忍,到底让自己的声音保持住了方才的淡然:“自然是有的,还多着呢,汉白玉、和田玉、羊脂玉样样皆有。”又反问,“难道二表哥没有吗?那明儿有机会,我送几块儿与二表哥罢。”哼,真当自己项上那块破玉是宝贝了,逢人就要现上一回!
宝玉却似压根儿未料到黛玉会是这种反应一般,怔了片刻,方回神拊掌笑道:“还是妹妹通透,一语便点醒了我。我原来还一直因为家里姊姊妹妹都没有这劳什子,独我一人有觉着没趣儿,认定这玉不是个好东西,今儿个听妹妹一言,那玉不过是个死物,与其他玉皆是一样儿的,我又何苦为它白费这些神?”又赶着问,“妹妹敢是参过禅不成,竟是这般好悟性?”
黛玉简直都要对他“牛皮糖”一般的缠人功夫无语了,碍于还有贾母等人在,不好与他翻脸,只得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敷衍他,一面在心里暗自决定,以后去那里之前,她一定要先打听清楚贾宝玉会不会出现,总之,她再也不想跟他共处一地了!
所幸很快就有人来“解救”她于水火之中了。
就在贾母与贾敏等人说笑之时,就有周嬷嬷进来与贾敏耳语了几句,旋即便见她起身向贾母道:“回母亲,才家人来报,说是兵部侍郎兆佳大人携夫人到访,老爷说这就赶着回去,只有过几日,再回府探望母亲了。”
贾母听说,虽则满脸的失望与不舍,到底还是点头同意了:“兵部侍郎可是京城举足轻重的人物,千万怠慢不得,你们且先回去罢,横竖以后都在京城,什么时候想见面了,坐车不过半个子时辰,转眼就到了极便宜的。”
转头见宝玉正小声与黛玉说着话儿,一副投契得了不得的模样,她忙笑道:“要不让玉儿留下来住上几日?我瞧她与宝玉姊妹都挺合得来的……”
一语未了,已被黛玉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打断:“外祖母爱惜留住,原不该辞,玉儿也十分乐意与姊妹们亲近亲近,但只家里如今多了小妹妹,娘亲又要忙家务,又要忙照顾妹妹,实在忙不过来,玉儿在家里,虽帮不上其他忙,照看照看妹妹,还是力所能及的,还请外祖母见谅。”
言语拒绝还不算,她又趁着贾母不注意,不住的向贾敏使眼色,示意她快帮自己说几句话。贾母可真是会开玩笑,没见她都避贾宝玉如蛇蝎了,她到底是从那里瞧出他们“合得来”的?真有这个闲功夫,她还不如回家与云梦云绯姊妹玩耍呢。
贾敏接收到女儿的眼色,虽不明白她缘何不愿意留下来,却亦能想来她必定有自己的原因;不经意一瞥,又见下面王夫人微微蹙起了眉头,不由心里一动,乃转头笑向贾母道:“母亲不知道,您外孙女儿年纪虽小,平日里却不知道帮我分了多少忧解了多少劳,如今咱们家新搬迁入京,要添的东西,要忙的事情,要来往的人家,实在太多,我一时半会儿还真离不开她,只能待忙过了这一阵儿,我再带着她姐儿两个,回家来承欢母亲膝下了。”
贾母听说,忙关切的问道:“既是这般忙碌,要不要我遣几房妥帖的家人过去你使唤?或是索性让凤丫头过去帮你几日?”
“多谢母亲!”贾敏笑道:“我手下倒还有几个得用之人,应当应付得来,明儿果真我应付不来了,再来请母亲与二位嫂子赏几个妥帖之人不迟。倒是母亲明儿得了闲,千万记得与二位嫂子并侄女们到我们家去逛逛。”
当下母女两个又说了几句话,贾敏又辞过了众人,方被她们或目光艳羡或神色复杂的送至二门外,上了自家的马车,缓缓往荣府大门外行去。
如海估计是有事急着与贾敏商量,故在荣府大门与她们回合后,便命周嬷嬷王嬷嬷带了黛玉墨玉姐儿两个坐后面的车,他自己则上了贾敏的车,并遣了随侍之人。
因清晨起得比往日早,半道上,黛玉禁不住打起了瞌睡。
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得周嬷嬷小声道:“瞧二太太方才那个轻狂样儿,也不想想自己都一把年纪了,还穿得那般鲜亮,打扮得妖精一般,真以为这样就能赶得上咱们太太了?”
“可不是,咱们太太那可是天生丽质,二十年前她尚且及不上一二,何况今时今日?”王嬷嬷小声附和道,“我就不明白了,这都二十年过去了,她怎么还揪着太太不放,硬要争个输赢?果真的嫂子与小姑是永远的天敌?”说着两人都捂嘴悄笑起来,一面又唧唧咕咕的说起当年的其他旧事来。
两人后面说的话黛玉一概不感兴趣,她比较感兴趣的是贾敏与王夫人当年到底有这么过节,才会惹得王夫人一闻得贾敏要到,便如临大敌,不合自己年龄与身份的作那般打扮?是不是正是因为她们这对姑嫂之间年轻时有过节,才会使得原著里王夫人那般待黛玉,让她“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
但周嬷嬷与王嬷嬷一直未再说回这个话题,无奈黛玉只得暗自叹息,只盼以后能有机会解开这个谜团了。
回至荷花里,下车就见林管家已接在门外,如海忙问:“兆佳大人这会子安置在哪里?”
林管家道:“兆佳大人已接入外院正厅奉茶,兆佳夫人与二位小姐则接进了内院正厅,就等老爷太太回来了。”
如海一听,与贾敏说了一句:“快进去好生款待着,我先去见马兄了。”便抬脚大步去了。
余下贾敏亦不敢再多逗留,领着黛玉及众人便忙忙往里面行去。
一时到得二进院子的正厅,果见兆佳夫人正领着两个女儿坐在那里吃茶,贾敏忙忙迎上去,笑道:“未知姐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说,还让姐姐白等了这么久,实在是罪过,罪过!”
兆佳夫人站起来,就势前行几步,携了贾敏的手,笑道:“咱们都是自己,妹妹都何须如此外道?况认真说来,原是我们唐突了,今儿个才是妹妹一家进京的第二日,于情于理都该去外家拜访的,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啊!”她穿了件缂金蝶纹褙子,下系姜黄色综裙,乌黑的头发梳成把子头,上面插了几支华丽又不失雅致的簪子珠钗,比上次见面时气色不知好了多少倍,显然回京后这段日子,过得确如她之前信上所说的还不错。
贾敏命丫头重新换了茶果来,方笑着继续说道:“什么叫‘来的不是时候’?姐姐这话才真真是打我的脸呢,才说了咱们都是自己,又说这样生分话儿,可见姐姐是哄我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