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黛玉离了外书房胤禛那里,想着一来可以早点让如海贾敏放心;二来如海与胤禛早点子见了面,也好早点儿问出此番到究他是因何来到扬州,又是因何会受伤跌进水里,以便盘算下一步他们家该怎么做,因此不敢有所懈怠,忙忙便往内院儿贾敏的上房去了。
所幸到得上房时,如海与贾敏俱已起身了,正由丫头们服侍着盥洗。瞧得黛玉进来,如海先便问道:“公子可已醒过来了?”
贾敏见黛玉走得小脸发红,气喘吁吁,想着从外书房进来上房很有一段距离,实在难为她小人儿家家的,因忙嗔如海道:“没见玉儿走累了,且先让她歇息片刻,再问亦不迟啊,那里就急在这一刻了?”又命人,“快斟茶来与姑娘吃。”
黛玉闻言,忙摆手笑道:“不碍事儿的,娘亲不必担心。我来是想告诉爹爹娘亲,公子已经醒了,瞧着气色还不错,这会儿正由小子服侍着吃药吃粥呢,说是要见爹爹,命我来请。”
“既是如此,我这就去与他相见。”如海听说,一刻再也待不住,扔下一句话,人已消失在了门后面,急得贾敏忍不住跺脚:“真真成了慌脚鸡儿了,也不说等我一等。”又命黛玉,“且去厨下命秦嫂子将上次那个什么鹿茸乌鸡汤炖上一小锅,送到外面给公子吃。”
黛玉正要说已经吩咐厨房炖好了,指不定胤禛这会子正吃着,却见贾敏已一阵风般撵了出去,不由好笑不已,忙命丫头婆子们跟了上去。她自己则留在上房,命丫头们摆了饭来吃毕,又令其另备了几样菜肴,用食盒装了,方令人提着,一道儿去了外书房。
一时到得外书房,但见四周都鸦雀无声,惟有林管家坐在外面儿小花坛的边沿上,想是奉了如海之命守住门口,不放一个人进去,以免走漏的风声。
瞧得黛玉过来,他忙起身迎上来,小声道:“老爷与太太正在屋里与公子说话儿,姑娘可是要进去?且容老奴通报一声不迟。”
黛玉命他接过跟来的婆子提着的食盒,摆手令其退下后,方笑向林管家道:“爹爹与娘亲起身后尚未及用饭,便赶了过来,这会子正饿着呢,就劳烦林管家与我通报一声了。”
林管家应了喏,行至门边轻叩了几下,略微拔高声音道:“回老爷太太,姑娘来了。”很快门便“吱嘎”一声开了,贾敏出现在了主仆二人眼前,招手向黛玉道:“进来罢。”
林管家忙躬身进屋将食盒提进外间屋里的桌上放好,又肃手退了出去,并轻轻掩上了门。
这里贾敏方小声问黛玉:“这会子你又来作什么,怎不回你自个儿屋里歇息歇息去?”
黛玉悄笑道:“想着爹爹与娘亲起身后便过来了,还没有用饭,因此特意送了几样小菜儿来爹娘先垫垫,省得白饿坏了。”
说得贾敏又是喜悦又是感动,禁不住叹道:“怪道人常说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最是贴心不过,如今看来,这话儿确是再贴切不过了。”
黛玉听说,只是抿嘴笑。又见贾敏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问道:“好好儿的娘亲哭什么?”
贾敏拭了拭眼角,方哽声道:“方才与四阿哥说起你佟姨娘当日如何染病如何请医发丧等语,心里着实难受罢了。”
正说着,忽听里面如海问道:“可是玉儿来了,怎么还不进来?”母女两人方住了话头,一起进了里屋,就见如海正与靠在床头的胤禛说话儿,许是因为吃了药与粥的缘故,后者的气色较之先前,更又好了几分。
一见黛玉进来,如海便忙忙说道:“玉儿快过来与四阿哥把把脉,看他恢复得如何了?已经差人去请了华大夫,偏生华大夫出诊去了,可能还得一会子才能来咱们家。”又扭头与胤禛不无骄傲的说道,“阿哥别看小女年幼,学医倒有两年多了,虽不敢说医术有多么高妙,平常老臣与内子有个头疼脑热的,全亏她料理,连内子的身子亦多得她悉心调养,方一日康健胜一日呢!”
话音刚落,胤禛便接道:“不是才说了请姨父唤我老四或是直呼名字的吗,姨父如何还这么客气?姨娘与我皇额娘是经年的好姐妹,我心里便拿姨娘当我皇额娘一样看了,姨父再要待我这般客气,岂非太折杀我这个作晚辈的,彼此之间也显得太生分了?”
褪去了先前的冷漠与疏离,黛玉才发现,胤禛的声音十分好听,冷冷清清却又有几分醇厚,如同一杯上好的苦丁茶,初入口时会有些微的苦涩,但很快便会让人觉得前所未有的醇爽。只是不知道他这番话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呢?毕竟以他从小生活在皇宫那个杀人不见血之地的经历来看,想来应该不会那般轻易便对初次相见的他们一家坦诚以待才是,不然史书上亦不会用雍正帝“生性多疑”了!
又听胤禛道:“先前我已听府上的管家提到过,说是此番我之所以能侥幸捡回一条命,皆是因当日世妹先与我诊治了一番,并包扎了伤口,世妹的医术,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我现下已经大好了,就没有再瞧的必要了罢?省得与世妹添麻烦。”
黛玉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防听见胤禛唤她“世妹”,忙回过了神来,却整好儿瞧见了胤禛眼底一抹一闪而过的落寞;不经意又瞥见他发白的指关节,她心里忽然明白过来几分,他必定是瞧见自己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才会误以为自己是在嫌麻烦,不搭理他,其实他内心深处,还是很渴盼有人关怀的,就好像以往她生病时,不亦渴盼着有人能在旁边关怀照顾自己吗?
她的心里忽然升腾起了几分愧疚之情来,说到底,胤禛现下不过才十一二岁,即便皇宫的生活迫使他提前长大提前成熟了,他也终究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自己却在初次见面时便否定了他,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她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儿,贾敏却先笑嗔道:“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儿呢,从现在起,你便是玉儿的哥哥了,作妹妹的为哥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又怎么会觉得麻烦呢?玉儿你说是不是?”
黛玉正愁找不话来补救自己方才的偏见,闻言忙刻意作出一副可爱的模样,奶声奶气的说道:“娘亲说的是,哥哥的娘亲与玉儿的娘亲是好姊妹,玉儿与哥哥自然亦是好兄妹了。”一面说,一面真上前踮起脚尖执起胤禛的手腕儿,煞有介事的探起脉来,虽然她早就可以确信他已无事儿了。
胤禛的手腕儿先还有几分僵硬,但很快便在黛玉柔若无骨的小手下放松了下来,整个人亦无形中散发出了几分暖暖的气息来。
贾敏趁机笑道:“既然来了姨娘这里,只管将这里当作是你的家,想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诉我;你妹妹虽淘气,心却细,最是喜欢去厨下作这样菜那样汤的,明儿你也算是有口福了。”
她言谈神色间的真挚与诚恳,极大程度的感动了胤禛,竟让他恍惚觉得是佟皇后还在世,正拿慈爱的目光在瞧着他,正拿温柔的声音在与他说话一般,他几乎不曾当场掉下泪来。
他生性便有些冷清,不太善于与人相处,与皇宫里诸人都相处得算不上和睦,连他的皇阿玛康熙帝亦曾斥责他‘喜怒不定’,待他素来不甚亲厚,因此偌大一个紫禁城,真正关心他的人,实在屈指可数,少得可怜;尤其自佟皇后薨逝以后,就更是没有一个人真心关心他了。
可是今日,在这遥远的扬州,他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如海一家人对他不带任何杂质的关心与爱护,他忽然非常想要将自己满腔的委屈与他们说道说道,那怕他们才第一次见面,可他却打心眼儿里认为眼前的这一家三口,是值得他信任的人!
这么想着的同时,他的嘴巴已不受控制的说道了起来:“方才姨父与姨娘不是问我缘何会孤身一人出现在扬州吗?事实上,我偷跑来扬州,是为了寻找我额娘的故里,我亲生额娘的故里,以期能通过这种方式,寄托我对额娘的哀思之情,并告诉她,总有一天,我会为她的冤屈,十倍百倍的讨回公道来的!”
迎上如海一家三口惊愕狐疑之极的眼神,他用攸地冷了几分的声音继续道:“世人皆知我是永寿宫那一位所生,只不过从小被养在皇额娘名下,所以母子间感情十分疏淡。我一度亦是作如是想,因此才会在偶尔瞧见她对十四弟温柔似水,待我却冷漠疏离之时,心里虽会觉得难过,面上却不会表露出来,毕竟我名义上已非她的孩子,她待我不亲,亦是人之常情。为此,我甚至被人安上了一个‘不敬亲母、惟知攀高’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