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待收回目光,黛玉却冷不防看见贾母与刑王二夫人并凤姐儿三春等人竟坐在靠门的一席上,人人脸上皆是喜气洋洋的。黛玉心下一冷,贾母今儿个别又想出什么幺蛾子罢?——当日贾母私自命人唤了宝玉进内室之事,当时她还未觉着什么,待事后一想,却是立时便明白过来了贾母的真实用意,不由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厌恶贾母,如今再见她上门,心下自然不会喜欢!
不过转念一想,如今自家已是正黄旗的在旗人家,满汉不通婚,贾母便是再想把她和贾宝玉送作堆,亦是不可能了,心下又禁不住一松,也就懒怠再管贾母会出什么其他幺蛾子了,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午宴过后,几家亲王郡王府的女眷们自持身份,先行告辞了,贾敏领着黛玉亲自送到仪门外,瞧着上了车,方折回厅里继续招呼其他因着这样那样原因而没有离去的其他府的女眷们。
所幸大家看戏的看戏,打牌的打牌,一时倒也是井井有条,不觉早又是晚宴时分。
晚宴进行得很顺利,到了掌灯时分,客人陆陆续续的告辞了。
待送完客人,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黛玉扶了贾敏回到上房,却见贾母与王夫人等人犹赫然在座,娘儿俩方后知后觉的发现,难怪刚才送客时没有瞧见贾府的人!
一瞧得贾敏进来,原本坐着的刑夫人王夫人二人便起身迎了上前,殷勤的道:“姑太太累了罢?且快坐下来吃杯热茶暖暖身子。”一面命丫头沏滚热的茶去,好似现下她们所处的不是林府,而是她们贾府一般。
凤姐儿更是夸张,早已赔着笑脸上前小心翼翼搀了贾敏过去对着贾母坐下,道:“姑妈忙了一天,必定累了,整好前儿个我跟着我房里一个妈妈学了点子按摩的手法,今儿个少不得在姑妈面前献丑了。”说着果真轻轻给贾敏按摩起颈脊来。
惟独贾母极力维持着面部的镇定和矜持,一脸“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淡定模样儿,但衣袖下微微颤抖的双手,却泄露了她此时激动的心情。
此情此境,瞧在黛玉眼里,只觉说不出的好笑与恶心,她早就知道贾府众人堪比“变色龙”了,但真见识到了,还是觉得几乎就要看不下去!
却说黛玉因见了贾府众人那一脸的奉承和谄媚,只觉说不出的好笑,说不出的恶心,简直就要看不下去。
再看贾敏,亦是一脸的错愕与无奈,噏动了几下嘴唇,却没有开口,显然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然贾府众人却似未瞧见她们的不悦与无奈一般,仍旧叽叽喳喳在说个不住,最后还是贾母觉着这样吵吵闹闹的,终究谈不成什么正事儿,因抬高声音有意咳嗽了几声,方让众人暂时安静了下来。
屋子里霎时有了一种置身世外桃源般的安静。贾敏与黛玉娘儿两个对视一眼,俱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想娘儿两个一口气尚未吐出,那边厢贾母已笑容满面的开了口:“如今姑老爷不独是圣上御封的世袭镇南侯爷,还被抬了籍,系上三旗的主子了,咱们家此番可算是真正扬眉吐气了!”
她这副理所当然将林家与贾家混为一家的口气,实在让黛玉听得很不爽,敢情去前方九死一生时就是如海是林家自己的事,到了该享受胜利的果实时,他贾家就与林家是“咱们家”了!
心里的不爽,直接化作了行动,致使黛玉忍不住开口略带嘲讽的附和起贾母来,“外祖母说得对,咱们林家,此番可算是真正扬眉吐气了!”“咱们林家”四个字,被她有意咬得极重,便是傻子,也能听得起她话里话外的不悦。
贾母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贾敏的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显然黛玉的话正中她的下怀,只碍于贾母是尊长是母亲,她不好驳回罢了。
但娘儿两个显然太低估贾府众人的脸皮了,贾母虽然被黛玉一句话给挡了回去,不好再多说,王夫人却又笑嘻嘻的跟了上来,“哎呀瞧外甥女儿这话说的,咱们贾林两家原便亲如一家,不分彼此,外甥女儿这样说,咱们自家人还不觉着什么,传到外人耳朵里,还以为咱们两家生分了呢!”
心里对先前没能趁早定下黛玉为媳十分后悔,如今林家已是在旗人家,“满汉不通婚”又是祖制,不然将来镇南侯的爵位,可就是她的宝玉的了!不过转念一想,现下倒也为时未晚,虽然不能让宝玉作林家的女婿,却可以设法说服林家过继了宝玉为子,到时候镇南侯的爵位,不一样还是她的宝玉的?
王夫人眼里的贪婪与算计虽然转瞬即逝,却未能逃过黛玉的眼睛。黛玉虽然一时半会儿猜不透她又想出什么幺蛾子,却也知道绝对不会是好事,不由越发厌恶她,因冷冷道:“难道二舅母以为,咱们两家什么时候真正亲厚过吗?”尤其是跟你,更是从来便没有过相见欢的时候!
被她这般当众毫不留情的一说,王夫人挂不住脸子,便有了几分恼怒之意,但一想到如今林家的门第以及她心中的算计,她还是强忍住了,讪笑道:“外甥女儿真会开玩笑……”
见王夫人不接自己的茬儿,对自己恶言相向,好让自己趁机请了她们离开,一时间黛玉倒不好说什么了。她仗着年纪小倚小卖小尚且不好说什么了,贾敏自然更不好说什么,毕竟还有贾母在,她不好作得太过,授人以“不孝”的话柄,因悄悄儿向一旁的周嬷嬷使了个眼色。
周嬷嬷会意,上前笑道:“二舅太太此言差矣,咱们家大姑娘可不是在开玩笑,如今咱们林家与贾家,无论如何确实不能算作一家了,毕竟一家是正黄旗的主子,一家却是镶白旗的包衣,便是情分上再亲厚,依照祖制,亦是不能上下尊卑不分的了,二舅太太您说呢?”
王夫人未料到黛玉一个晚辈敢给她脸子瞧也就罢了,连周嬷嬷一个下人也敢拿话儿来挤兑她,不由大怒,“你是个什么东西,主子们说话儿,也有你一个奴才秧子插嘴的份儿?看来平日里姑太太实在太宽和待下,竟纵得你们这些个奴才无法无天了,今儿个既然被我遇上,少不得要替姑太太教训教训你们这些狗奴才了!”说完抬起手,便要向周嬷嬷扇去。
早被贾敏一把将她的手架住,冷冷道:“虽说周嬷嬷名义上是我们林家的下人,实则我们家却从没有一个人拿她当过下人看,二舅太太还请自重,不要一口一个‘奴才秧子’、‘狗奴才’的,倒忘记自己的身份!”提醒王夫人,你也不过只是一个包衣奴才罢了!
说完也不看王夫人气得扭曲的脸孔,转向贾母淡淡道:“忙了一天,女儿也累了,家里又还有许多事情待处理,就不多留母亲了,待明儿得了空儿,再登门看望母亲。”吩咐完一旁王嬷嬷等人,“替我好生送老太太出去。”便携了黛玉,头也不回的进内室去了。
余下贾母瞧着她的背影,深感女儿如今已非自己所能拿捏能住,脸上不由红一阵白一阵的,却也终究再坐不下去,只得气冲冲的领着众人离了林府,暂且不表。
如今且说贾敏携了黛玉回到内室,一进屋便一脸如释重负的歪在软榻上,闭上眼睛有气无力的道:“今儿个一天可算是过去了!”
黛玉亦是一脸的倦怠,“幸好不是天天这般待客,否则非得把人累坏了。”
周嬷嬷见状,便上前轻轻与贾敏按摩起肩膀和颈项来。
瞧在黛玉眼里,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道:“嬷嬷的手艺,只怕差琏二嫂子的手艺可差得远了。”又问贾敏,“娘亲觉得谁按得更好?”
贾敏睁开眼睛,见她笑得一脸的促狭,掌不住也笑了起来,“你呀,一张小嘴儿就从来没有过让人的时候。”说完冷笑道,“不过那也是她自己不尊重,怨不得别人笑话儿她。更可笑的是你那二舅母,竟在咱们家耍起主子威风来,真个拿咱们家当作她自己家了!”
黛玉闻言,拍手笑道:“娘亲方才真是好生威风呢!”
贾敏哼笑道:“对付她那种欺软怕硬的人,你就要从气势上压倒她才行。”又苦笑一下,“不过你外祖母那里,只怕是越发对我有意见了。”
一想起她们临走时贾母那阴得能滴出水的脸色,黛玉深以为然,但却丝毫不在意,她爱生气,就让她生去好了,反正气坏了身体,也是她自找的!怎么没见史家成日也要求贾母这样那样,说贾家与史家‘亲如一家,不分彼此’的?
因解劝贾敏道,“娘亲想那么多作什么,外祖母与您到底是亲母女,过一程子也就气消了。再者,此事并非您的错,原是外祖母想得太多,想得太好,见事情并未能朝着她预期的那样发展,心中失望,所以才着恼了罢了,与娘亲何干?至多,以后年节下多送点礼物与外祖母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