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
十二月四日。
早上一醒来,安格打开手机看到日期,便觉得头恍惚地一重。年至星回。
已经有美术出版社愿意将昊的《红》出版了,一个月后将出现在全国各大画廊。而那天全班同学聚在一起庆祝的时候,他明明笑着,却自愿喝了很多酒。在同学们“亲一个!亲一个!”的哄闹中,他看 了眼安格的表情,只是抱了下她。在他侧头抱向她的瞬间,安格发现昊的眼圈其实是红着的,但是餐厅里的五彩光芒,朦胧地把这点红色抹去了。
那天昊表现得格外不一样,抱住她的力度比以往大了很多,直到安格小声地说快喘不过气了才恍然松开。
为什么到处都是悲伤的传染源。
马路上寒风乍起,安格走在路上,拉紧了自己的衣服。她把手缩进袖子里,捂着自己的半张脸,缓缓地走着。深夜的灯光仍然是昏黄的,在微湿的马路上抛下点点光亮。望着明可舜和昊越来越远的脸, 她说:
对不起,今天的话,我只想一个人。
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都迟,12月了,北幽难得的没有下雪。
走的是以前忌司和段昱浪载她们回家的那条大道,安格走了会儿,前方一高一低隐隐传来生日快乐的简单旋律。很单调的单音自己忽高忽低地跳跃着,声波在夜里空旷的大街上延伸到很远。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面,熟悉的奶茶店大婶拉上大门的咣啷声。
安格想,这个时候,他那边会很热闹吧。
以后每年的12月4日,我们都一起过。
已经各不相干。
约定又能值几个钱?
生日快乐的歌越来越近了,安格在地面上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搜寻着,终于看到了它。
安格突然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然后蹲下来,头发掩埋,挡住所有可以透进的光线。衣服慢慢地被某种东西浸湿,变软,透来一阵又一阵的热度,让冰凉的身体有了丁点的知觉。
地面上不过躺着一个生日电子蜡烛,还没有被使用过就被遗弃,砸碎掉了一角,溅满了肮脏的水印。音乐断断续续起。寒风吹得更猛烈了,像从冰窖拔出的无数刀刃,急速地从身体的每个缝隙刺过。
音乐结巴着音色,磕磕碰碰地响了一遍又一遍最终耗尽电池停下来。安格缓缓地站了起来,在直起腰的那个短促的瞬间她对它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身体开始回温,如同迅速蔓延的野草,在刹那覆盖了身上所有的皮肤。她搓搓脸蛋,跺跺脚,虽然袖子上那湿下去的那一大片在风吹过的时候依然是刺骨的寒冷,可她觉得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洋溢着温暖 ,没有任何原因。
就是觉得,异常的,温暖。
看吧,忌司,就算在没有你的冬天里,我一个人一样可以过得很温暖。虽然说没有一个人陪伴我度过这个虚有的生日,虽然我和你已经不算认识了,但是,我总算是听到,一首勉强“只为我一个人”唱 响的生日快乐歌。
安格昂起头,面对布满阴云的城市天空,眼睛轻轻闭上,站在深夜笼罩、黑暗莅临的人行道中央,双手合一。
流云涉积满灰尘的窗户被费力地拉开,一个人影从里面探出头来,雨水溅到了脸上,他顾不及去擦拭。他向四周扫视了一眼,叹口气,闭上眼睛,像孩子一样的把双手合起来,然后慢慢地贴近自己的脸 庞,轻轻碰了碰嘴唇。
即使如今的愿望无法实现,但只要我曾经许诺过,以后再想起。
就不会,遗憾了吧。
“,昱浪,天真。”
“怎么了?”
“还记得那次校园剧么?”
“哦,就是你跟我讲的那次啊。”
“那个时候,我以为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我的。
“——可她站在那,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安格站在巷口,发现三楼025亮着灯。
她凝视了一会儿,仰起头,视野移向天空。
墨如锦缎的夜空漂浮着暗红色的絮云,如一团团孤立的小岛般密集地低悬着,一直到视野无法抵达的天角。正上方有一个眼状的缺口,看得见点点的繁星。
无月之夜,星罗棋布和柔烟絮云。
——和以往那深蓝一片的朴素天空相比,现在即使是如此华丽而真实地摆在我面前——不会是电脑合成的吧?
嗯,太假了。
甚至想说,肯定是假的。
可在下一秒,她还是飞快地冲进单元楼,手拽着书包三步并一步走地朝三楼奔去。以往总是嫌太过昏暗的楼梯,今天似乎要更加明亮一些。她气喘吁吁、弯腰撑着膝盖站在025浅绿色的大门前,心里又怕 失望来。
没等她犹豫,门径自开了。
光线一寸一寸地随着门的打开而透出更多的光亮,最先看到的是靠在门框边的忌司,他颔着下巴微笑地望着自己,白炽灯在他脸上铺洒上一层柠檬黄的粉末,细腻地在眼中化开。再往右去一点,是伸手 推开门的夏天真,咧开嘴大大地笑着,铜色的皮肤和粉红色的唇膏配得恰到好处。段昱浪手肘搁靠在门框边上,依旧邪邪而又慵懒的笑脸。
那一次三人冲着安格微笑着的脸,像三色堇一般在大脑里铺叠下重重花海。那个终日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小的自己,即使嘤嘤哭泣,只要走到这来,满手心都是新生的勇敢。
因为还曾有过,这么美好的,简单的,微微疼痛着的,幸福瞬间。
“欢迎回来!”
安格捂住嘴鼻,强烈的酸劲从肺腑里冲上鼻梁,她眨眨眼睛,眼眶有些湿润。
“呐,谢谢。”
本来想说,怎么我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面你们都好冷漠,只有我一个人,不会笑,不敢哭,觉得好孤单。
本来想问,为什么当我开始学会习惯的时候,你们却又回来打破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为什么你们要如此开心地冲我微笑,我怕以后再无法鼓起独自冲破黑暗的勇气。
可是这些“本来”——忌司伸过手像以往一样牵过她的左手腕,夏天真一手挽着她的右胳膊一手搭住段昱浪的肩,段昱浪歪着脑袋、伸手在她的额头上打下爆栗——被统统打回地府了。
“跟我来。”还是原来温和又稳重的语调,还是原来略微低沉的声音。
忌司拉着安格走到原来一家人一起吃饭的桌前,桌上放了一个很大的蛋糕,奶白色的鲜奶油,还有彩色的花朵,正中央用红色的甜酱写着“FLIGHT”。
灯光突然熄灭,蜡烛在黑暗中一支支被点燃,橘黄色的火焰轻轻地在线头跳动,在背后的白墙透下闪动的光晕。
“安格。”忌司的声音近距离地从咫尺的地方传来,“对不起。”
安格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咬着下唇,不停地用手背擦着某种晶莹的液珠,嘴角却是上扬着的。
“重组Flight吧。”
段昱浪和夏天真站在旁边,眼前的女生喉咙里半天才哽咽出一声呜咽声,她弯腰蹲下去,环抱住自己的腿,在一闪一闪的烛光中弱弱地反着黄色的光泽。
“真是的……”
夜空开始泛黄,半透明的橘黄色像做旧的幕布,带着点蒙蒙的灰黑色。星星隐去了光辉,退进云朵里,四射下的中黄调子的夜光,有点接近老去的黄昏。
白色的末儿从苍穹顶端摇摇晃晃地飘落下来。
“你知不知道……”
下雪了。
“我等这句话等了好久。”
安格说完一阵沉默,周围轻微地发出响动,却再没有谁开口。
“嗵咚咚嗵咚咚——”一串强而有力的鼓声打破缄默,安格抬起眼,最先看到的是段昱浪尖尖的下巴,他玩转了下手中的鼓槌,在鼓面上敲出清脆的鼓音,笑如莲花,扭过头来说:“来一曲如何?”
我们所生存着的世界,就是不断地使我们的梦想破灭,然后在角落里浮现出一丝希望。
[九八]
“我操你妈!”遍地是垃圾的阴暗走廊,做清洁的同学没敢来,偷偷回家了。
“啊——”唯独走廊里亮着白炽灯,两边的教室都黑了。
“老子操你妈!”不断闪动的人影挡住地面的白光。
“啊……”七八个打扮入时的高中女生围在一块,疯狂地对地上缩成一团的女生连踢带打。其中一个穿着深紫色风衣的黄发女,拽住女生短短的头发死死地往下按,再按,一下又一下的撞上水磨石地砖 。被打的女生厉声尖叫着,带着哭嚎,已经听不清言语,想要站起来却又被从后面飞来的一脚踹了下去,她被压在地上,竟动弹不得。踹脚的灰衣女生低下头幸灾乐祸地看着短发女生几乎扭曲的面目。
“啊——”又是一声尖叫,但不是短发女生发出的。顺着短发女生青筋兀起的手臂看过去,是灰衣女被抓住的发根。
“我靠,你放不放?……还不放!你妈×的想死!”见她拼命扯着同伴的头发不放,其他人打得更厉害了,一个个脚印踏在女生背上,甚至有人用尖鞋头愤怒地朝她的头踢去。可女生就是不放,死死地 咬住牙,不尖叫,也不大哭,像是彻底绝望了一般。
只是死命地,更加用力地抓紧那人的头发,狠不得把指甲都嵌进去。
——人在溺水时倘若见到一根漂浮的稻草,明知没有用也会出于本能地将它紧紧抓住。
[九九]
人类信赖的本能,像一块湿毛巾被用力拧干。
[一○○]
次日醒来,安格睁开眼看到熟睡着的夏天真,竟有些不习惯了。她坐起来,窗外的天色蒙蒙亮,泛着灰白色的鱼肚皮。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六点十分。
她把有一颗很大爱心的黑色毛衣塞进被窝里暖着,从枕头下拿出棉背心穿上,然后是袜子,羊毛裤。毛衣从被窝里拿出来暖暖的,等她穿好外套闹钟才迟迟地响起来,夏天真打了个哈欠,揉着睡眼抱怨 着:“啊我还没睡够呢。”
安格呵呵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小心迟到了哦。”
段昱浪懒洋洋地躺在桌上呼呼大睡,安格和忌司两人又在一起抢厕所。
“你不可以跟我抢厕所啊!”
“我拿牙刷。”咬牙切齿的声音。
“哇嗨,你挤牙膏可不可以小心点啊!要喷到我身上了!”
咦。这样的对话,是不是在哪听过。
段昱浪睁开眼睛,背过身面朝着墙,其实早已经清醒了。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到现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铺天盖地的白雪,皑皑的在面前铺张开。房屋的棱角被软化,远远眺去,圆润得像是方形的棉花糖。枫香树只剩下主干的一袭青黑色,枝干被雪包裹得 密密实实。
忌司蹲下来去解摩托车的锁,夏天真和安格因为段昱浪懒得下床骑车而不住地诅咒他吃早饭吃出个大苍蝇,剩下的问题是一辆摩托三个人怎么坐。
忌司先跨上摩托,转动引擎。油都被冻住了,在油缸热起来之前是发动不起来的。
一个自行车轮突然横过视线,出现在单元门洞口前,少年白色的夹克几乎要和背后的雪融合在一块,只有那一头遮在衣后帽下面的黑发尤为突出。
安格望了望忌司和夏天真,又把目光对上尹泽昊蓝色的眼珠,站着,不说话。迎面吹来一股夹杂着雪末的寒风,藏在脖颈里的温热头发被一缕缕撩起,寒意迅速从衣领侵略。
你怎么来了呢,你怎么可以来呢。我差点以为,一切都还和原来一样。
“走吧。”尹泽昊像没有注意到另外两人,眯起双眼,微笑如故,“快过来啊,站在那发呆干什么。”他的脸被风吹得偏红,嘴唇有些泛白,一条蓝白相间的冷色围巾缠了几圈,却仍然抵挡不住巷口流 动的冷空气,头发几乎要被竖起来。
“格格今天跟我们一起上学。”没等安格回答,夏天真先开了口。她戴上毛茸茸的Hello Kitty耳罩,走出单元楼,回过头冲那边两人说:“嗳,要出发了哦,别迟到了。”顿了顿,又继续说,“格格, 可能会挤一点哦”
“安格。”尹泽昊扭回头,没有戴手套的那只手在自行车的龙头上来回擦了擦化开的雪水。
安格摊开手掌,另一只手套还在她这儿。大了很多的羊毛手套,第一次戴得烫手。她只好逃也似的再让刘海挡住自己眼睛。
为什么我们两个都没有再买新手套呢。
“格格是我们的。”夏天真毫不客气地回道,“格格是我们Flight的,自然要跟我们走。”
“安格——”和第一次响起的是一样的声音,只是尾巴拉得稍微长了些。
“你要跟谁去。”忌司摩托车已经发动起来,他戴上头盔,递给夏天真一个,还剩一个挂在手柄上,“你想跟谁去呢?”
“啊呀呀——”一个带着睡意拖长了的声音突然在楼道响起,段昱浪用手捂着嘴打着哈欠从拐角出现,头发被睡得怪模怪样,“肚子好饿啊……小司司你今天没有给我买早点,真过分”
另外三人飘下一滴汗珠。
“啊,尹泽昊你在这里啊”段昱浪像看到救星般笑逐颜开,三步两下便麻利地坐上他自行车后座,“你要往北幽一中去吧?我好想吃学校门口的小笼包哦!哎哎,我懒得骑车,你驮我去吧?”
尹泽昊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喂,把你的臭脸侧回去!我坐你车坐定了,快点啦!”说着段昱浪就把脚往后一蹬,车子猛地向前移去。“喂,你要死啊?”尹泽昊一惊,差点人仰马翻地摔下,他赶紧向前踩了一下,摇摇晃晃地掌 着龙头向前驶去。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在雪地上轧出一连串的“S”形。
“好了,我们走吧。”忌司把头盔丢向安格,头盔直直地向她怀里扔去,安格没回过神慌张地叫了几声,头盔在她两手间跳来跳去终于还是掉在地上。
夏天真一手拍在自己额头上,“喂,你在想什么啊,快点上车!”
“哦!”
对不起。
安格挤在最后面,夏天真坐在中间帮忌司翻起衣领。
这一次,我不想再像原来那样了。为了要保护自己,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其实你们最后都会离开。
摩托将尹泽昊他们远远地甩在后面,忌司在后视镜里瞥了眼不断缩小的尹泽昊。
但是在这些相处的日子里,我们都来做彼此的后盾吧。
安格和夏天真一走进教室,就立刻察觉气氛跟平常不太一样,班上乱成一锅,前后左右围成四人小组嗡嗡地议论着。
安格耸耸肩,往位置上走去,尹泽昊和明可舜都还没有来,可再过五分钟就要上早自习了。她取下手套,拿出英语书抢记单词,昨天明可舜还有提醒自己第一节课要报听写。
窗户半开着,看关窗同学费力的模样好像窗户很难关上,风在玻璃上刮唦着发出呜咽,从外面夹杂着鹅毛大雪冷洞洞地冲进来,才翻到最后单词表的英语书又被翻到第一页。安格搓搓手,又捂捂冻得疼 痛的耳朵。头顶上的电灯不停地晃动,老旧的铁索“咯吱”“咯吱”作响,白色的灯光剧烈地闪烁着。
安格刚想开玩笑说这电灯不会掉下来吧,头顶上的那束灯光忽然熄灭,周围的同学一阵倒抽凉气的惊呼,她本能地向后躲去并缩成一团,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头上,她用胳膊挡住眼睛的前一秒看见 细碎的乳白色碎片朝自己飞来。
简直是头昏眼花。
“啊啊——”尖叫声在耳边响得更密集了。头顶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痛楚,一股温热的暖流更是刺激着痛处,眼泪完全是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旁边的人赶紧过来帮忙,电灯松了一根铁索悬在半空中。血从眼睑上方滑下来,没有办法睁开眼睛,安格昏昏沉沉地靠在椅子上,恍惚地听见有人说叫老师来,先送医务室把血止住。还有人说外面积了 那么厚的雪,路上都没车。
一双用力的胳膊把她从椅子上抱起来,起初几步似乎有些吃力,但之后便越来越快了起来。
闯出门的那一刻,她听见身后喧杂一片中的几个声音:
“她们真的是连体婴儿?昨天一个刚出事了,今天这个就有反应了!”
“哎,别这么说。”
安格很不舒服地颠簸着,伸手去摸脑袋,结果碰到伤口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要不是被谁抱着,早就要在地上抽筋得打滚了。
她用手把眼睑上的血抹去,勉强睁开眼,视线模糊只能隐约地辨认出那人黑色的头发,体温倒是有点熟悉的。
那人喘着气生气地说,怎么我才没见你几分钟,你就搞成这样?
可是女生吭吭地哭出声来,没有径直回答他的话,喃喃地问:明……明她怎么样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