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你可以目中无人地从我身边走过,凭什么我要像个玩具一样被你要来扔去,没有收到任何理由却要难过郁闷,凭什么大家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乐队,你说不喜欢就要解散啊?说什么大家都会在我 身边,说什么我是你最重要的家人……我靠,狗屁啊!安格按捺着心里的愤懑,刹那有想恶作剧的冲动,于是她特地微笑地注视着少年的脸。“哎哟,”两个字读得又轻又短,“这么好看的脸到底遗传 谁的呢,南宫忌司?”
段昱浪来不及站起来拦住忌司抡起来的拳头,忌司向前倾的身体挤动了桌子,抬起桌子的一边,盘子哗啦哗啦的被翻碎在地上。安格是想面无表情地接受这一拳的,但还是本能地闭上眼睛,身体在那一 瞬间蜷缩成一团。忌司的拳头从她脸颊边上擦过,重重地砸在她身后的墙上。
对不起,我只是……
安格后脑敲到墙,可以感到墙内明显的震动,坚硬介质里传来骨骼碰撞的声音,像电流一样飞速地掠过耳畔。
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在少年脸上张开成网,眼睛不知是愤怒还是什么,居然有些发红。
安格与他对视的那一秒悔意又飞快地从脑中掠过。光线射入少年眼里,最先涌出瞳孔的放大的视线,是惊讶。
“快给我哭。”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却恍惚地听见了些央求的调子。
“哭啊!”见女生丝毫没有要落下眼泪的意思,他把声音往上提了一截,喉结在橘色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突兀。
安格垂着脑袋,忍住下巴不由自主的抖动,竭力遏制着哽咽起来的喉腔,手死死地抓紧衣角。她急促地吸了口气,“为什么我要哭?”尾音带了点细细的哭音,但或许是冷笑也说不定。
“看你哭我感觉很爽,早点去找尹泽昊啊,我说学妹,叫他来打我。”
“你就只是一个胆小鬼……”安格终于忍不住说,“只知道逃避、退缩,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接受!”她眼角看见少年的胸膛快速地起伏,空气里呼吸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她抢在对方再次爆发的前 一秒,近乎是把话从肺腑里吼出来:
“散就散!我根本不稀罕和一个懦夫一同唱歌!我只想说,命运不是用来承受而是来战斗的!”
少年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忍住呼之欲出的大骂,难受而粗重地喘着气。
“还有,”安格把脸朝对方逼近了点,“其实我不讨厌你。”
安格的声音在那时听起来很柔和,甚至比以往的语气更弱了些,温温地让人想起在黄昏里随风舞动的芦苇岸。
“我!恨!你!”
夏天真仰头望着忌司,他的表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眼睑在安格话音落定时颤抖了一下,但他很快把头扭开,疾步地摔门而去。
只是。
“忌司!”段昱浪赶紧起身追了出去,夏天真呆呆地坐着,少年表情的变化由于太过仓促而无法确认,因此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问号。
只是没想到原来你,也会这样……讽刺我。
“呐,乐队……真的解散了么?”
“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夏天真撑着额头,抬眼扫了扫满地的狼藉,叹了口气,“可是……”
“……”安格依旧低着脑袋,刘海遮住了半张脸,整个面容陷下一片黑漆。
“他明明有说不讨厌你的。”
“可他故意要看我哭相。”
“……真麻烦,你还记得你为什么会变得爱哭么?”夏天真瞥了一眼她紧闭的嘴巴,“忌司每次发脾气,变得暴躁起来的时候,只要你一哭就没事了——至少他开始变得冷静了些,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的。”夏天真又叹了一口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有时我也会想吃醋呢。”
“是么。”
“反正,我觉得他对你有点特殊,最起码在前段时间以前,是这样子的。”
“是么。”安格怪怪的,她抬起脸,并没有夏天真预期所会见到的眼泪,于是夏天真预备张开的手臂纹丝不动地保持原样。安格走进厨房,拿起扫帚和撮箕,开始收拾地上的残局。
“,不用了,你回去吧。”夏天真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说。她伸手拿过女生手里的扫帚,本以为会需要用“抢”的,可女生的手似乎没有一丝力气,只是空荡荡摆了摆。
“麻烦你了。”伴随女生最后轻声的话语,是紧接着的关门声。
夏天真眼底还留着安格最后的背影,在门上灼灼地无法磨灭。她忍不住擦拭眼角,一遍又一遍地来回擦拭,最后不得不把脸捂到胳膊上,她压着喉咙的哽咽,空气里回荡她小声抽着鼻子的声音。
段昱浪在巷子里四处张望着,终于在墙的一隅发现一个发亮的红点,在茫茫的黑暗中微弱地一闪一熄。他朝那边走去,最后站在那人面前停下来。
忌司闭着眼睛,没有抬头。他坐在地上,左臂搁在屈膝的左膝盖骨上,另一只手夹着香烟,红色的火光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忌司缓缓地把肺腑里的烟吐出来,半透明的烟在空中升腾消散,整个狭小的 空间里只听得见少年吞云吐雾的声音和段昱浪短促的呼吸声。
蓝得近乎发黑的夜色在少年脸上却荧荧地发亮着,他的面容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胸脯一上一下缓缓地起伏,唯一能证明他没有睡着的是他在唇边来回小幅移动的右手,身边的烟雾变得越来越 重,气味越来越浓。
少年默默地用打火机燃起第三根烟。他没有讲话,对面那个黑影也一直没有吭声。
段昱浪伸手接过打火机,他边点火边说,忌司,其实从来最痛的人,不是安格,而是你啊。
忌司仍然没有把头抬起来,还是垂着头,任凭头发挡住了半张脸。
其实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小时候你又温柔又爱笑,脾气好到让人想揍你一拳试试。在那件事之后,你变冷了,虽然说这样反而吸引了更多女生追随你段昱浪勉强地笑出声来。
忌司还是很安静,不过烟头猛地缩短了一截。
很冷,总是没有一丝感情。这样的表情,放在你那张一笑就会变得很温柔的脸上,都快把我别扭死了……我敢说,你要是像以前那样又爱笑又温柔的话,绝对帅到毙了,尹泽昊那家伙笑起来哪能跟你比 啊!
少年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嘴角短暂地勾起弧度。可是他又叹了口气,瞥向对方,只轻声骂了句,笨蛋。
要不,我替你把他打了?
自然是摇摇头拒绝。
操。段昱浪把烟丢在地上摁灭,受不了了!你明明恨不得把尹泽昊那厮踢到十万八千里之外——难道就是因为她拒绝你你就放弃了?难道你真以为她喜欢那家伙?我靠,你以前聪明的脑子长哪去了,被 猪吃了也不至于这样吧,安格想得没错——你只会用冷漠掩饰自己的懦弱,你只能用冷漠来保护自己!
喂!忌司大喊了一声,头发随着身子向前猛地一倾而飞动起来。
我说,段昱浪继续说道,你要是受不了那天晚上的破约定,你可以反悔啊!她也是喝醉了才那样说的……
她刚才已经说……恨我了,这不是在醉酒的状态下吧。少年站起来,把烟头丢开。还有,你说的那些话,老子统统不想承认。
老子?跟我充老子?看来你真的——真的是被戳痛了。
……
忌司。夏天真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站在巷口了,她捂着眼睛,气若游丝:你以前当着那么多人送给我的猫眼石,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段昱浪背过身往自己的头上砸了一拳头。
猫眼石,象征勇气和力量,在东方常被当作避邪的护身符,也可使人们勇于挥别过去的恋情——这句话跟网上说的绝对一字不差,我记得清清楚楚……你的意思是叫我——
你不是以前说喜欢我的么,现在说这干吗?别跟我冠冕堂皇地说只要我幸福就够了, 这句话的存在TMD想着就让人觉得难受……你们俩都给我听着,以后,我会努力遵守那个约定的……毕竟,这样对谁 都好些吧?啊,是吧?哈哈。
[七四]
记忆里最黑暗的那年,忌司十岁。
父亲又一次醉酒回家,在客厅里和母亲又吵了起来。忌司轻手轻脚地把自己房间的门关上,爷爷不在家,没有劝架的人,估计这次会吵得更久些。他把耳机插上随声听,听着音乐继续写作业。
已经习惯了,已经再也不会觉得难过了。
当门外金属物在大理石地板上摔开一声钝响,像一尖锐的刺透过耳机扎进耳里的时候,忌司才发觉这次吵架似乎和以往不太一样。他皱着眉头,把耳机拿下的时候更多的杂音混进耳里,不断有东西摔碎 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两人吵架的声音越喊越高,越叫越尖锐。
“我跟你拼了!”是母亲气急败坏的声音,接着传来几声沉闷的打击声。
“你还敢打老子?老子一巴掌掴死你!”
听到父亲短促而火大的吼声忌司打了个哆嗦,心脏迅速被提高到几千米以上,悬着恐惧感愈发的强烈。他跑到房门边,手紧紧握着把柄却不敢打开门。
“砰!”“啪!啪!”一阵拳打脚踢里夹杂母亲哭惨的尖叫。每一声都好像把自己的心脏揪了一把,忌司瞪大眼睛,眼里露出惶恐的神色,隔着房门他畏畏缩缩地喊了声:“爸?妈!”
两人静了静,接着传来更大的扭打声。
父亲骂得越来越难听,无法再分辨出他骂的究竟是什么,母亲一味地哭泣,接着略微安静了点,他听见父亲急促的脚步声。
忌司这才敢打开门,手抖得厉害。满屋子的狼藉,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几乎都摔了。电视机翻倒在地,沙发翻了个跟头,茶几的玻璃被其他的东西砸裂了,墙上挂着的合家福被摔折成两半,地上全是瓷 器玻璃的碎碴。母亲披头散发地蹲坐在地上,嘴角溢出了血沫,她眼睛红得可怕,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温软了许多,然后赶紧低下头去。
父亲骂骂咧咧地从厨房里飞快地走出来,手里拿着的东西在客厅白炽灯下闪出寒光。
“啊——!啊——!”忌司蓦地听见要把耳膜震破的尖叫声,过了半秒他才猛地意识到是自己喊出,他大脑的思绪像绷紧了的弦,心里的恐惧突然像汹涌拍岸的恶浪,掀起几十米高的高压墙向自己扑来 。
他朝母亲那里冲去,喉咙像被冻结住怎么也说不出话,只能发出最原始的恐惧的叫喊,他挡在母亲面前,愤怒而惊恐地盯着父亲,母亲从背后把自己抱住,在自己耳边发出沙哑的哭喊声。
他已经分不清是谁在颤抖了,瞪着握着菜刀的父亲终于吼出来:“你给我滚!滚!我没有你这个爹——”之后的话被对面那个极度愤怒的男人的眼神吓了回去,掐在喉咙里久久无法吐出。
“你说什么,再跟老子说一遍!嗯?”
“你给我滚!”忌司明明没敢吭声。
他向后侧去,是母亲。
父亲,不,应该是面前这个醉得失去理性的野兽,忽然冲上来,手狠狠地揪住忌司的胳膊,把忌司猛地从母亲怀里抽出——
忌司直接摔到了墙上,头顶热乎乎地顺着脑袋流下粘稠的液体,他一摸,头上伤口的神经剧烈地抽疼起来,青筋绷起。他咬着牙朝母亲那看过去,瞳孔迅速放大:“妈!”
男人拿着菜刀向母亲刺去,母亲拼命地抓住他的胳膊却最终拗不过,随着母亲一声惨叫,白晃晃的菜刀刺中她的左腹。鲜红的血迅速从那伤口里喷出,手按也按不住,白色的雪绒衬衣迅速盛开大朵大朵 的曼珠沙华。
忌司僵愣在原地,头上的伤痛霎时失去知觉,整个呼吸都停止了。
那个男人向后退了几步,望着自己手上的鲜血像发了疯般“啊”“啊”地叫了起来,浑身不住地颤抖。母亲原本漂亮的脸蛋疼得扭曲变了形,她歪歪斜斜朝楼梯走去,想到楼下打急救电话。
妈,小心脚下!
很久以后忌司都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力量把那句话喊出来,因为母亲在下楼的那一瞬间,脚被丢在那的金属船绊到而笔直地朝下面摔滚下去,母亲惨叫一声便没了声音,整栋屋子异常的安静。
父亲打着战栗朝那看了一眼,开始疯狂地叫喊起来,声音夹杂着低重的哭声,然后连滚带爬地下了楼扑向电话,语无伦次。
忌司眼前发黑,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随着从伤口涌出的血液一起流了出去,使不出半点力气,连呼吸也变得似有似无。他撑着墙挣扎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晃地朝楼梯那里踉跄而去,眼睛最初瞥到的一抹 红几乎成了他眼眶里所能盛满的颜色。
刀刺穿了母亲的左腹,露出来的那锋利的部分闪着红光,大量的血液从那里喷发出来,迅速染透了周围一米左右的范围,头磕到楼梯边搁置的根雕的一个尖锐的脚,忌司看到那一丁点隐现的夹着血丝的 白色半固体,来不及尖叫一声便晕过去。
母亲下葬那天,忌司仍然坐在电视机前发抖,他把声音调到最大但仍然止不住心里的恐惧,母亲死去的模样刻进脑子里无法抹去,和以前母亲微笑着的模样交糅在一起……他护住头,蜷缩成一团。头上 的伤口已经不太疼了,可每晚他都会做噩梦,梦见母亲哭着对自己说,孩子,妈妈肚子上有好大一个口子,妈妈头上破了好大一个洞,所以妈妈死了。
忌司是哭着被爷爷拖去火化场的。
因为母亲是意外过世的,所以不能像别人那样放进水晶棺材里,还在身上盖了一块白布,额上压着好几叠黄色冥钞。
在母亲被送进火化棺材的前一秒,他突然发狂般地挣开爷爷的手,推开工作人员,掀开盖在母亲脸上的白布,他哭喊着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竟然不敢再看你一眼……对不起,妈妈。”
忌司从那天之后没有再做类似的噩梦,也没有再做任何有关母亲的梦。父亲送去牢里时,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警察要他再对父亲说最后一句话时,他只冲着站在红蓝灯光下的那个还抱有丁点期待的男 人,冷冷地说了句,活该,活该你死。
永远无法原谅。
忌司记得那天以后,北幽变得很爱下雨,雨水总是哗啦啦地下个不停,云低压在半空里,黑色而阴沉,看不到半点阳光。他看着那些雨,觉得异常亲切,走在街上,看着人来人往,大多数人都因急雨而 露出抱怨的神色,那些没有准备的小贩全都乱了套,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平衡一些,才会有理由安慰自己说,嗯,你看,其实大家都很倒霉。
很多时候他会发觉自己走迷了路,回头望过去却总不记得怎样回家,那些走过的路,似乎都是陌生的,在脑里无论怎样搜刮都找不到半点自己刚刚从这走过的画面了。
于是便坐在路边,一个人坐着,头总是被淋到痛,只得用胳膊护住头。
过了很久总会从某个地平线出现一个苍老的影子,伸过手来说——
来,走,我们回家。
后来,夏天真因为父母亲和忌司家是世交,便在爷爷的要求下被送来陪忌司生活。他们都认为,也许有个人陪着,即使不说话,也是好的。
夏天真永远都忘记不了那一天晚上。以往总是温柔地微笑的小少年浑身像积蓄了寒冰,坐在天台上,望着头顶一望无际的黑色天空,蓦地拍拍自己的肩膀,冷笑着说:
“,跟你讲个笑话——我爸爸把我妈妈捅了一刀,本来我妈她可以不用死的,可她蠢得没有看见脚下有东西,于是自己把自己摔死了,怎么,好笑吧?是吧,很好笑,我都快要笑死了。”
[七五]
梦里人说,各奔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