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的。
我应该怕这样的你么。
良久,安格从教室外面走进来,还有五分钟就要发卷了。她走向自己的位置,脚一怔——自己位置上坐了一个人,阴天白亮而刺眼的光从对方脸的侧角铺张开来,眼神像井水里盛满的银亮月牙,从唇齿 间清晰而细微地传来不高不低的声音:“安,放学,等我。”
[六七]
最后一场考试终于结束了。
夜晚的温度仍然降到白日一半的地方,教室里不断发出电流音的日光灯被关掉,校园里沸腾的人声逐渐安静下去,教学楼三楼走道里只剩下四只脚前前后后步履不齐的脚步声。
走廊里的灯终于修好了,洒下昏黄的光束,两人的影子浅淡而又朦胧。走出大厅门口,安格仰头凝望深邃的天空,厚重的云朵被高空的风吹开,从云层里透射过来冰冷的月光落在脸上,像永远不会有丝 毫的位移,静止在那一寸空气空间里。
“安格。”明可舜拉了拉她的衣襟,眨巴着看着她的眼睛,稍微组织了下语言,“那天的事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她把目光再次投到了她金属的大耳环上,“我胆子总是很小,也许 是我天生对打扮得像混混一样的人有抵触感吧——”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对不起,我的意思不是——”
“没关系。”安格偏过脸,面容泛着夜晚的月白,荧荧的闪着光,“不需要再多的解释了。”
“真的很对不起……其实我并不是讨厌你……”明可舜低下脑袋。
“我说了没关系,”安格抬起眼帘望向明可舜,“只是跑开而已,根本就没什么啊。”安格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没有在意……单纯的孩子。”最后这一句,安格还是怪怪地把它加了上来,似乎这样才 会显得自己没有真的生气。
“其实你这样比先前好看多了……我之前的反应很幼稚吧?小时候……”明可舜支支吾吾地抬起脸,即将脱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谁是单纯的孩子啊!拜托!”
“你啊,单纯的孩子。”安格说着还拍拍她的脑袋,但语气依旧是平淡而没有一点波澜的,眼神像是没有焦距,朝四周散开,却又矛盾的固定在一个范围。
对方脸上的笑容缓下来,看着站在眼前的安格,像被抽去了灵魂却又在自己面前不得不打起精神的安格。安格搭在她头上的手不由得抽动一下,明可舜的眼神像是尖锐的刺芒把自己透彻得淋漓,甚至能 把自己没能讲出的话,全部都从各个角落尽收耳底。
夜色凉薄,吹散何处澹烟,摇动何处衰草。
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没有多大意义的话,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话题可言,却拼命努力地相互维持着虚弱的沟通,一路走下来,口舌脑筋,都被绷紧得无法再松懈了。
又到上次的路口,这时街上的汽车已十分稀少,摊贩由于过年的将近而早早地收拾回家,白天残留下的垃圾在地上被风吹得四处飞舞走动,空气弥散着干燥的灰土,只有红绿灯不紧不慢地一闪一亮。安 格站在路的岔口松开拉住明可舜的手,道别后依旧站在原地不动,考虑着要不要绕远路走回家。明可舜走了几步后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安格仍然在巷子的路口站着,没有丝毫要迈开脚步的意思 ,于是她又重新转回身体,朝安格小跑过去。
“喂,还不走?发什么呆啊。”明可舜推了推她的肩膀,安格侧过脸来看向明可舜,依旧是淡而无波澜的语调:“不是很想,一个人过去。”
“从这里走过后是哪里啊?”明可舜往前走了一步,微微倾斜着身体向前望去,黑洞洞的一片,偶尔墙上才挂有一两盏老旧的灯,浅绿色的灯光在石板路上油油的反着光,像湿重的水彩。
“公园。”
“啊,真的啊?我家刚好可以从那里绕过去耶,”明可舜食指指腹放在下巴上,另一只手挽过安格的胳膊,“走吧!”
安格被拽着往前面快步地前进,她垂下半个脑袋,眄向明可舜无比自然挽着的胳膊。
明,你是在怕,现在这样的我么?
巷子里依旧是昏暗的一片,摇曳的灯光被深夜的风吹得鬼影幢幢,墙壁上到处都是红色油漆涂抹上去的涂鸦,安格映着灯光才费力看清其中一个醒目而潦草的“拆”字。
“这条路怎么连半个人都没看到啊?”明可舜奇怪地嘟噜着。
“我和你不是人呀?”安格微微勾起嘴角,只是非常短暂的一下,“我也不知道,这条路我一个人走得蛮少的。”
“嘁——不过也是嚯,以前都是忌司带你回去的。”
“嗯。”
“可最近好像没看到你们在一起了咧。”
安格捏了捏放在另一个口袋里的手,冻得红紫而发肿的手还是无法合拢,“嗯,因为大家现在都很忙嘛。”忙什么呢——自己根本就没资格说他很忙,因为对他一无所知。
“反正我现在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价值,没有再留恋的理由。”
明可舜朝安格望去,路灯并不刺眼的白炽光正好打在她脸上,依旧无表情的面庞无限地放大开来,眼睫骤地低下。
“啊,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个问题哦。”对不起,其实我只是不知道再怎么跟你说话。
“问这有什么呀!”安格赶紧露出笑容,还摆出一副特为惊讶的模样,“我们只是……只是觉得很累了罢。”她竭力想转移话题,却发觉自己亲手把自己的伤口撕扯开来,她沉默半秒,猛力地摇着头大 声叫了几声,“啊——烦死了,五万块钱啊——”安格不住地叫着,喉咙里却有个叠词始终不敢喊出声来,只是在突然想起眼前混沌一片。
一路上安格都是自顾自地大喊大叫着,明可舜只是默默地在旁边听着,偶尔会插上几句安慰的话,她知道她不是人来疯。只是安格由最初烦闷的大叫,最后喊得越来越压抑,声音越拖越长,越来越响亮 ,像是要把肺腑里积蓄的忧闷全部都喊出来。
那许多个间断着响起的“啊——”连成一片,如同山间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回荡而生的呐喊。
其实,在明可舜的心里也在悄悄地,大声呐喊着。
安还是那样啊,只不过是外表变了——
她不是小时候的那个人,她不会在变化后把你出卖——
安,安。我最好的朋友,我只想选择相信。
走了一会儿,前方隐约掠过车灯的光芒,明可舜站在路的岔口,公园大门白色的石竹在黑夜里发出莹蓝色的光芒,她止住脚,抽出挽住安格的手,握成拳头在她面前用力一晃,“安格,加油。”
安格像吃饭突然狼吞虎咽时噎住了一般呆住。
“哎,真是的,”明可舜似乎一点点地又回到以前的模样,“我好不容易那么做作的给你鼓气耶。”
“啊……哦,谢谢啊。”
终于在她脸上看到一点点的笑容。
“你也加油哦。”
挥手告别,明可舜走了几步听见安格叫住自己的声音,于是又折回去。
“,我说个肉麻的话啊。”
明可舜把她轻轻一推,“说吧。”
“以后不论是白天黑夜,只要有一点微光,你的影子就是我在陪伴。”安格说,“我这句话想得经典吧?”
“不肉麻咧。”
“我又没说它蛮肉麻蛮肉麻,而且——”
“一个人的时候,彼此的影子,就是彼此在互相陪伴。”明可舜毫不客气地打断安格的话,她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拇指,摆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
另一只小指头凑过来,两指紧密地扣在一起。
其实那些事情,那些细枝末节。
或许根本就没有必要耿耿于怀。
[六八]
安格独自走在流云涉的巷子里,空气很潮湿,石板路被浸得湿漉漉的。除了几个一楼的人家仍然亮着微弱的灯光,巷子里面几乎是漆黑的一片。她觉得整个巷子像是被改建过,变得宽荡了起来。
但仔细想想,是因为人多的时候属于自己的那份空间就相对小些。
站在单元楼下,安格仰头看了看三楼的窗户。窗户外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水汽,里面乌黑一片,玻璃反射着夜色黯淡的光。
习惯了有人在里面默默地等候,开着窗时不时探出脑袋,在暮色愈深时吸着浓重的雾气轻微地叹息;习惯了里面亮起摇曳的灯光,客厅的吊灯总是系着一根简易的绳,轻轻一碰,光和灯就可以一起晃荡 起来。
安格孤零零地站着,地面浮起的雾气开始沾湿衣角,头发上凝结出一颗颗朦胧的水珠。不知站了多久,她退后几步,转过身折回去。安格边走边仰头看着在深沉的夜里纵横交错的电线,粗粗的像是黑暗 张开的蜘蛛网,一两颗星黯淡地悬挂在空中。
她摊开手掌,在浅色的灯光下上面纵横交错的纹路深浅不一。平缓的鼻息在空气里来回流转,安格紧闭着嘴,空气里嗡嗡地出现一阵一阵耳鸣。
“我们一直所坚信着的存在,一定在某个地方存在着。”
这句话不知从哪里重新响荡起,安格像是一下子深海里醒悟过来,所有的思绪那一瞬间翻腾起来,拼尽全力朝唯一闪烁着光亮的海面涌去,软弱无力的水流在划动的手掌下变得如同坚硬光滑的石头,每 一次张开双臂就更接近所要抵达的海平面。
我都在干些什么。我这样萎靡而消沉下去还算是安格么。
那个在除夕夜以前,独来独往,坚强而又倔强的安格,那个曾经信誓旦旦说要把歌手作为自己梦想,跌倒后爬起后再哭的安格……
不,安格永远都知道,自己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尊严,不能没有捍卫最初梦想的尊严。
她把手狠狠地朝手心握去,一次又一次,松开然后再握紧。
即使路途那么远,也许永远都无法到达目的地,但我还是得走下去。
因为,我的命,就是用来唱歌的。
我要成为自己的力量!
安格站在025门前,正准备掏钥匙的时候却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门的那边停下了。
她屏住呼吸,向后退了一步。三楼唯一一盏灯在头顶嘶嘶作响,昏黄的灯光一闪一闪的跳动着,终于安定下来。
“哐啷。”门被打开了。
灯光射进门里,照在那人身上。那人感到眼前多了一片巨大的被拖长的影子,眼睛望了水泥地好一会儿,才缓缓地抬起头来。
“忌司……”安格还想着要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他,可少年把眼睛一垂,半闭着眼从自己旁边过去了。
安格黯了黯神色,踏进门去。她的手在墙上摸着摸着,终于把灯打开了。日光灯安静地跳闪了几下,整个屋子噌的亮起来。她换上拖鞋,正要径直走向房间拿换洗的衣服,却一眼瞥见桌台玻璃下压着的 几张红钞票。
她皱了皱眉头,有些心酸,又有些气愤。忌司,你以为,没了你我会难以生存下去么。
安格下一秒就决定不再用他给的钱了,坚决不动一分一毫。她想,就让这些人民币留在这里当作纪念吧,也许很多年以后,再回来,所有的一切都变了,还会有如今的痕迹。
风呼呼地从某个地方吹了进来,吹得人脚底发凉。安格四处张望了下,客厅里的窗户关得死死的,可她明明感觉到了,那风阴阴凉凉,一阵阵从地面吹浮上来——到底是从哪吹来的呢?
视线终于在爷爷的房间落定,门是虚掩着的。可安格明明记得自从那以后,那扇门基本都是紧闭着的。
女生心脏怦怦地跳了起来,逐渐加快了速度,脸上泛开极烫的热度,但过了会她才意识到那其实是凉意的错觉。
世界不可能存在幽灵的,那次的事情不也证实了这一点么?安格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断地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要相信科学。她轻轻地用指尖碰了下门,门顺着力道悄然无声地敞开,离墙还有一 定距离时静静地停下了。
安格抑制着从心底泛上来的恐惧,可凉意仍然顺着脊梁爬升,越爬越高。
她努力哼着歌,自己也不知道哼的究竟是什么调子,就那样壮着胆子走进去把灯打开。
灯光终于充斥了整个房间,虽然静悄悄地有些吓人,但至少有了安全感。她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床上,然后又飞快地如同触电般地弹了起来,浑身又出了一阵冷汗。
爷爷那么喜欢我,肯定不会出来吓我的……南无阿弥陀佛……
就在安格觉得一切正常要出去的时候,脚突然踢到某个东西的一角,很沉重的样子。她咽了咽口水蹲下来,发觉是床底箱子,不知道为什么没摆好,唐突地在灯光下露出小半边。
她用手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木制箱子上刻着些精美而细小的纹路,八个角都镀上金黄色的铜边,她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打开,最上面放着的是一张折叠好的纸条。
安格好奇地把纸条摊开,上面只有简单的几句话:
——爷爷,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道我迷了路,但是,不会再继续。
安格下意识地往下一瞥,是一层米色的布。
她慌忙地打开。
厚厚的一沓红色人民币。
在眼睛里面燃烧起来,有枫香树在瞬间撑开红色巨伞的错觉。
[六九]
忌司站在弄堂里,在楼下回望三楼的025,灯光照亮夜空里浮动着白色颗粒。他叹了口气,一团白色的雾气在眼前散开。少年双手冰凉,把手放进口袋里,走了会儿,才感觉到手渐渐回温。
段昱浪已经在楼下等着了,站在单元门口闷闷地抽着烟,听到由远及近的缓慢脚步,他转过身朝巷子的另一头走去,拿起靠在墙边的铁棒,丢了一根给跟上来的少年。
忌司试了试铁棒,在空中挥了挥,“手感还是一样。”
“唔。”段昱浪深吸了口烟,把剩下的半截丢在地上。他操起铁棒,猛地向身后的少年砸去。
忌司稍稍睁大了眼,目光一瞬间变得凌厉,眼疾手快地接住对方砍来的重重一下。两个铁棒碰撞发出炸耳的响声,段昱浪站稳步子,用双手和忌司较劲。铁棒在黑暗中磨擦出金色的火花,忌司邪邪地笑 着用劲抵回去,呼吸保持着原来的沉重。
“嘁。”段昱浪抽开铁棒向后跳了一步,“好小子,力变大了不少啊。”
“那当然,我可是K。”
段昱浪望着忌司温和地笑着,冬日里的寒气仍然冷得逼人。
“走吧。”忌司和段昱浪并肩走着,流云涉只有零星的几家还亮着灯,里面传来哗哗的麻将声和电视一高一低的广告声。每扇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有的窗缝还塞着旧报纸,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水汽, 顺着窗沿线滴下。
“等下小心。”
“嗯,不过是‘白’而已,没事的。”
午夜雾蒙蒙的,流岚在地面浮动,被走过的两人打散,推动开巨大的豁口。
[七十]
一个星期前。
码头仓库,19号。
仓库的门虚关着,缝隙亮成一条线,在茫茫的夜里显得有些刺眼。头顶灰蒙蒙的天空,隐约在云层缺口露出几颗暗淡的星星,洒下星辉勉强能照亮仓库的模样。红色的铁门上写着大大的19,边缘处裸露 出斑斑锈迹,旁边堆满了废弃的油桶和纸箱。这个仓库是整个建筑厂最隐蔽的仓库,因为以前出过事,几乎被废弃了。
忌司弯下腰把铁门用力往上一提,打开大半边。一张桌子放在尘封的木箱旁,几个混混正围着桌子打着扑克,旁边站着几个人,文身光头正高高地蹲在箱子上,手里拿着酒瓶,边喝边低着脑袋看下面的 人出牌。
他走了进去,那群人听到响动齐刷刷地朝这边看过来。
“哟喝!”一个剃着平头的混混马上随着自己的到来叫了起来,嘿嘿地不知道在笑什么。
“道岩,”忌司没搭理那人,仰头直接问光头,“老大呢?”
“在里面,跟别人在谈生意。”道岩从箱子上面跳下来,活动了下筋骨,“老子们在这站了半天,里面也不晓得怎么样了。”
“也没蛮长时间,是你个大傻×非要蹲那个点!”打牌的其中一人说着土话,猛地把桌子一拍,“哈哈,老子赢了!”
“我有点事跟他谈。”忌司打量着那群新来的人说道。
“耶?你……想回来了?”
“嗯。”
“哈哈……”道岩几乎是抽风般地笑着,“老子现在去跟老大讲,”他朝里面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老大算到你要回来的!”
段昱浪家“嗵嗵”突然响起敲门声。
段大妈放下锅铲,把火势调小了点,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一边迈着小步子一边喊着“来了来了”,打开门一看,是段昱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