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尘世里奔竞,世相纷纭,风尘迷乱,物欲横流。中夜独立,独立于尘烟之外,我们便能够看见,奔竞的纷纭的迷乱的横流的,原不过是心里那一根噼啪跳动的欲望之火。
不由想起《六祖坛经》。当初,六祖惠能行至广州法性寺,“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动不已。惠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一众骇然。”
为何骇然?因为惠能大师说中了一众人心里的结。为利熙熙来,为名攘攘往,都是心里那一团欲火烧起来的;名利自在那里,熙熙攘攘的不过是那一颗不安分的心。欲火熄灭,心便清了凉了。守住心中的那一片清凉,一心不动,世界也便不动;一心安定,世界也便安定;一心和谐,世界也便和谐。
守住心中的那一片清凉。
《大学》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得什么?当然是心地中的那一片清凉。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浩然之气充沛胸臆,心地自然是一片清凉;唯有清凉,才会不为世阿,不为事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纯净的浩然之气才得以奔流不息。所以,孟子在回答什么是浩然之气时,意味深长地说:“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
什么是浩然之气,连雄辩如孟子者都觉得是一个难题;但孟子却明确地指出,培养浩然之气,必须做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刚直不阿,心怀道义和仁善,守住心中的那一片清凉。心中的那一片清凉,大约就是老子说的“婴儿”之纯真。人生一路,从婴儿来,少而壮,壮而老,得到了许多东西,负累重重;却失去更多的东西,那一份纯真,那一片天然,那一种自在。老子智趣,故而一问“能如婴儿乎”?重归那片天真烂漫,当得大自在,当心地至柔至和,当无上清凉。
当年,弘一法师因为脱胎换骨,为自己取名“婴”。十余年后,当得意弟子丰子恺皈佛,弘一法师又赠以“婴行”的法名。其意大约是希望徒弟丰子恺与乃师一样,能够坚守心里的那一片清凉。
《大集经》云:“有三昧,名曰清凉,能断离憎爱故。”得此清凉,佛告诉我们须遵循戒、定、慧三学;首要的是以戒为师,“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慈悲在心,自然会远离贪、嗔、痴,自然会欲望寂灭、烦恼散尽,心地里自然会一片光明、清凉。
教内严持戒律,教外大众当普及慈悲教育。当慈悲在心灵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心灵便化作了慈悲的种子;从心到心,种一粒慈悲,荫一片清凉。为此,弘一法师以艺术为善巧方便,和得意弟子丰子恺编创《护生画集》,和另一个得意弟子刘质平共写《清凉歌集》。
1928年晚秋,弘一法师结束在永嘉大罗山的“诛茆宴坐”,专为编写《护生画集》而移锡沪上,第三次住进江湾的丰子恺家。
《护生画集》,是为纪念弘一法师50岁寿辰而起,丰子恺作画50幅,弘一法师配诗,印光法师的随侍、青年佛教学者李圆净居士参与选题策划和印制发行。
也许,幼时放生种下善因,如今终于结出善果了。弘一法师不但看重放生,而且十分重视护生,并且把护生作为护心济世的重要手段。弘一法师特意请马一浮为《护生画集》作序,马一浮在专门序里论及护生与护心的关系,可谓深解弘一师的知友之言:“夫依正果报,悉由心作。其犹埏埴为器,和采在人。故品物流形,莫非生也;爱恶相功,莫非惑也;蠕动飞沉,莫非己也;山川草木,莫非身也。以言艺术之原,孰大于此?故知生,则知画矣;知画,则知心矣;知护心,则知护生矣。吾愿读是画者,善护其心。”
当创作《护生画集》的计划确定之后,弘一法师从画集的主旨、格调、读者群,到图文编排、字号大小,甚至是印刷用纸、装订和发行,事无巨细,一一过问。
1928年岁末,《护生画集》终于编写完竣,弘一法师根据每幅画的意境,配写了诗歌,其中17首诗录自前代诗人之作,其余均为弘一法师创作。为了便于阅读者的理解,从不用白话写诗作文的弘一法师,竟然一气写了33首白话诗。这些诗读来朗朗上口,颇具情趣。
《老鸭造像》:“罪恶第一为杀,天地大德日生。老鸭札札,延颈哀鸣;我为赎归,畜为灵囿。功德回施群生,愿悉无病长寿。”
《生的扶持》:“一蟹失足,二蟹持扶。物知慈悲,人何不如?”
《母之羽》:“雏儿依残羽,殷殷恋慈母。母亡儿不知,犹复相环守。念此亲爱情,能勿凄心否?
《感应类钞》云:‘眉州鲜于氏,因合药,碾一蝙蝠为末。及和剂时,有数小蝙蝠围聚其上,面目未开,盖识母气而来也。一家为之洒泪。’今略拟其意作‘母之羽’图。”
《老鸭造像》,为弘一法师亲从刀边赎回一鸭,放养于寺庙。虽为白话劝善诗,但读来颇为生动,“老鸭札札”,多么美好的生命!怎么忍心提刀向相?“延颈哀鸣”,多么惹人哀怜的生命,求生的欲望何其强烈!我仿佛看见另一幅生动的图景,一只获生的老鸭,正跟在一位法师的后面。法师并不在意,往前闲散地漫步而去。老鸭札札有声,一摇一摇地相跟而去。我想,老鸭在天有灵,当会以我的想像为然吧。
“功德回施群生,愿悉无病长寿”,虽然是平实的大白话,但弘一法师的那一腔济世大爱,至今读来,仍让人心底温暖涌起。
《生的扶持》,妙在“物知慈悲,人何不如”,陡地转折,由动物而及于人类,深深地体味出弘一法师对人类冷酷无情的批评。弘一法师大约不会想到,人类在他之后,已经走了这么远,但依然人情浇漓,同类相残,悲夫!
《母之羽》,充满母子深情,让人读来不由得心里一颤。“殷殷恋慈母”,是写蝙蝠么?人类岂曰不然?也许,弘一法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在一个孤寂的深夜里,和泪写下了这首劝善诗。今夜无眠,读《母之羽》,禁不住想起我的阴阳永隔的可怜的母亲,再也忍不住地悲从中来。我想,这一刻,我的心意应该和弘一法师的心意相通了,和那些环守残羽的雏儿们的心意相通了。
书稿完成,弘一法师特意为《护生画集》作《跋》云:“李、丰二居士发愿流布《护生画集》,盖以艺术作方便,人道主义为宗趣。每画一叶,附白话诗,选录古德者十七首,余皆贤瓶闲道人补题,并书二偈,而为回向:我依画意,为白话诗,意在导俗,不尚文词。普愿众生,承斯功德,同发菩提,往生乐国。”
才子高情,佛陀慈怀,《护生画集》自然非同凡品。无怪乎1929年2月《护生画集》出版后,立即引热烈的反响,各地争相翻印,版本一时竟多至15种。
10年之后,正是日寇入侵,国中一片焦土,人命贱如草芥。丰子恺一直惦念师父,思之不见,乃发为护生画续集60幅,以祝贺弘一法师六十寿辰,以一念护生之善抵抗日寇漫天杀气之恶。弘一法师接到画稿,欣然应邀配写了全部题句,并在给弟子的信中提出要求:“朽人七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岁时,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集功德于此圆满。”
弘一法师百岁,丰子恺亦当老矣,且不知世寿是否可及,丰子恺回信然诺:“世寿所许,定当遵嘱。”《护生画集》第二集编写完成,夏丏尊作《序》,弘一法师为《跋》云:“己卯秋晚,续护生画绘就,余以衰病,未能为之补题,勉力书写,聊存遗念可耳。”
智,当了知生死;仁,当通达生死;佛,当看破生死。弘一法师见智见仁见佛,“聊存遗念”,品之,岂不百感丛集?自知不久将会往西,《护生画集》以后的续集自己是不能再见到了,弘一法师在交待过弟子丰子恺之后,又恳请知友夏丏尊和李圆净帮助丰子恺。孰料,人生无常,《护生画集》第三集未成,夏丏尊和李圆净相继作古。丰子不负师托,于1950年、1960年和1965年,分别独力完成《护生画集》第三、四、五集的绘图和配文。第六集创作,丰一吟2004年写的《护生画集后记》述之甚详:“最后一集应在一九八○年完成。可是父亲由于在浩劫中遭害,郁悒致癌,于一九七五年离世。弘一大师似乎在冥冥之中提示他的学生,父亲竟在一九七三年悄悄地提前七年完成了一百幅,结束了这套画集的全部创作工作。以前曾对先师许下诺言:‘世寿所许,定当遵嘱。’而今世寿不许,竟也实践了诺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朱幼兰居士甘冒风险为第六集题了字。”
1978年,弘一法师的弟子、新加坡佛教总会主席广洽法师回国,把《护生画集》第六集携至境外,于1979年弘一法师百岁诞辰之际出版。
不必探讨《护生画集》强烈护生意识,对于物欲横流、物种灭绝、人心热恼的当下,具有怎样清凉的意义;也不必探讨《护生画集》传达了怎样的美学趣味,具有怎样的艺术感染力。单就《护生画集》50余年的创制历程本身,其间经过的一个一个或抑或扬、或悲或欣的时代,其间流动着的一个一个或波澜壮阔、或清流涓涓、或荡气回肠的故事,其间活跃着的一个一个或显或微、或热或凉的生命,其间灌注着的然诺之信、人情之美、人性之纯,就是一部感人泣下的史诗。
走笔至此,泪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眼睛。
弘一法师的另一个得意弟子刘质平,其德可风,其行可范,其对乃师弘一法师的深情厚意,同样让人阅之泣下。
1929年,夏丏尊和刘质平往白马湖畔的晚晴山房,看望居此的弘一法师。言谈之间,自然而然地便说到时下的音乐教育。夏丏尊和刘质平都对音乐教育现状深感不满,对社会上流行的低靡俗曲深表忧虑。或许,曾经是一个著名的音乐家,夏丏尊和刘质平的话拨动了心底里那一根热爱音乐的弦;或许,美俗济世,音乐依然可以成为善巧方便,弘一法师竟然表示愿意为青年学生创作新歌。
音乐之衰,当源于世风日下。世风之弊,全在于人心里的那一股恼热。在欲望的海里难以回头,在烦恼的场里不能自拔,那一颗流浪的心唯有在萎靡蚀骨的乐曲里沉醉。起衰当从心开始,让心地光明,让心地温馨,让心地清凉。
佛经上说:“人大热闷,得入清凉池中,冷然清了,无复热恼。”于是,弘一法师便想到用“清凉”来作为歌集的主旨。弘一法师是要用音乐的清凉之风,吹尽人们心中的热恼之雾。
天下扰攘,佛门又岂能独为净地?弘一法师不得不在世乱里辗转流迁。1931年秋天,弘一法师在不断的流迁中写成原拟10首“清凉歌”中的5首:《清凉》、《山色》、《花香》、《世梦》和《观心》。也许,正是为了绝俗,为了从内容到形式都臻于雅训,哪怕雅到宁可另外邀请芝峰法师撰写歌词注释,弘一法师也不肯用俗意、俗语。
《清凉歌》:“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今唱清凉歌,心地光明一笑呵!清凉风,凉风解愠,暑气已无踪。今唱清凉歌,热恼消除万物和!清凉水,清水一渠,涤荡诸污秽。今唱清凉歌,身心无垢乐如何?清凉,清凉,无上究竟真常!”
《花香》:“庭中百合花开,昼有香,香淡如,入夜来,香乃烈。//鼻观是一,何以昼夜浓淡有殊别?白昼众喧动,纷纷俗务萦。//目视色,耳听声,鼻观之力,分于耳目丧其灵。//心清闻妙香,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古训好参详。”
文字雅洁,清新明媚,一反《护生画集》文字的力求通俗,其中深蕴佛理禅趣,非于佛学修学透辟者恐难释之。
刘质平收到弘一法师的歌词,立即与自己的弟子唐学咏、徐希一、潘伯英和再传弟子俞绂堂,5人分头谱曲,反复推敲,不断修改,最后经弘一法师确定,师生4代6人前后竟然耗费7年时间,终于在1936年正式出版《清凉歌集》。马一浮题写书名,夏丏尊作序。此前,弘一法师曾特意集华严偈句并为题记赠刘质平,以嘉美这个得意弟子:“获根本智,来除众苦;证无上法,究竟清凉。庚午六月,质平居士重来白马湖晚晴山房,商榷《清凉歌》,因为撰辑第一集,都凡十首,并集《大方广佛华严经》偈句,书联贻之,以为著述之纪念。”
刘质平与弘一法师,其情之厚之广,岂在父子之间?
1931年秋冬时节,安心头陀邀请弘一法师同去西安,以筹济陕中灾荒。头陀为表虔诚,竟自伏地哀恳,痛哭不止。弘一法师难却安心头陀的盛意,更无法推辞那一种济世利生的责任,便抱着死己的决心,写好遗书,决绝上路,并托人给时在宁波的刘质平一纸,告之以自己的行期。刘质平深知弘一法师近期身体有病,难为远行,急奔码头劝阻。客人已经登船。刘质平颇费周折地找到弘一法师,知道恩师赴陕之意已决,情急之下,也不能多作解释,强行背着乃师奔下了轮船。师生二人上岸未及站稳,不由得抱头痛哭起来。
弘一法师出家之后,多得刘质平供养,便不断地回赠自己的书法作品。日积月累,刘质平收藏的弘一法师的书件竟然超过千数,装了整整十二箱。弘一法师曾经深情地对刘质平说:“我入山以来,承你供养,从不间断。我知你教书以来,没有积蓄,这批字件,将来信佛居士们中间,必有有缘人出资收藏,你可以将此留作养老及子女留学费用。”
日寇侵华时期,刘质平雇船将这批书件秘密运回上海。不料为日寇侦悉,派车追搜寻。虽遭日寇抢劫,所幸大部分精品都让刘质平保存了下来。
后来,国民政府某大佬,托人以500两黄金为美国博物馆收买弘一法师所书的《阿弥陀经》。其时,刘质平因为守护这批作品,不敢远出任职,靠做点小生意维持生计,一家人几近粮绝;但刘质平不为所动,宁愿挨饿,也不肯出卖恩师的一件书法作品。
“文革”乱中,刘质平年高七旬,已经身为“右派”,但为了保护弘一法师留下的这批“封建糟粕”,早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冒着被造反派打死的危险,慨然抗争:“我国有七亿人口,死我一人,不过黄河一粒沙子,而这批遗墨是我国艺术至宝,历史书法中的逸品,若有损失,无法复原。那才是真正有罪!”
弘一法师并没有让弟子誓死固守这批书件的意思,反倒提示刘质平在需要的时候可以出卖济难;但刘质平早已把这批作品当作了恩师生命的另一种显现,早已在这些作品里寄托了对恩师的深深思念。刘子质平,其情至痴,其性至质,其心至平,其生命历程不就是一首清凉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