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依旧。
你已绝尘而去。其实,绝尘的不过是一份情缘,一种杂念。所谓放下,依然可以重新拿起;所谓遁入,依然可以重新回头。
你又踏尘而来。红尘如斯,风烟依然漫空,繁华依然弥眼,欲望依然荡胸。你却已经慈悲如春,宏愿如海,澄怀如秋;戒杀,止恶,扬善;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此身缘重,恰如至性的绿树;此心缘深,犹如至情的妆镜。红尘滚滚,障缘重重,烦恼滔滔,何处不是尘埃?何时不是风烟?树岂能独长于净土?镜岂能不摄入风烟浮华?注定是更加寂寞的时空,注定是更加孤独的路途,注定是更加艰难的修行。
佛将离世的时候,阿难问佛,未来以何为师。佛告诉阿难,以戒律为师。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乃是佛法修学的宗旨和方向。以戒为师,烦恼终将化作智慧,尘埃终将化作光明,欲望终将化作慈悲。
一缕清凉的微风,一片淡定的光明,一丝明净的芳香;一个清瘦的身影,一袭破旧的衲衣,一种脱尘的气象。弘一法师飘飘而来,以极大的勇毅和智慧,坚守枯寂,清寒自甘,求学证悟,救心济世。
1918年10月,弘一法师受戒一结束,便应嘉兴佛学会会长范古农之约赴嘉兴。弘一法师此行,为赴嘉兴佛学会所在的精严寺“阅藏”,更为重要的是向范古农请教出家后的方针。虽然皈佛出家,但弘一法师心理上似乎还没有准备好,如何修持,如何过寺院生活等,都还不尽熟悉。
整整两个月,弘一法师埋首于佛典之中。深入佛典所构建的深微精妙的世界,弘一法师心里的那一点繁杂终于渐渐地消失了,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清凉祥和。从欲望里走过,从大红大紫里走过,也从苦难和不幸里走过,忧极伤极,累极疲极,何处是归程?弘一法师好像一个飘荡无所依的游子,终于踏上了回归的路。
世味日淡,物我两忘。正当弘一法师的心渐趋凝定下来之际,人们却纷纷前来求他的墨宝。出家时,弘一法师曾发誓专心事佛,摒弃金石书画等一应俗务。面对热情的求书者,弘一法师一时陷入了烦恼之中。
范古农却对弘一法师说:“你如能用佛语写字,让人喜见,以种净因,也是佛事了。”
这一句话犹如一阵清风吹过,弘一法师心头的迷雾顿时消散殆尽。弘一法师即为精严寺常住写联:“佛即是心心即佛,人能宏道道宏人。”恰好义兄许幻园来访。早已非复当年的风华岁月,温柔富贵不再,意气风流星散,恍如春梦,了无痕迹。一个已经看破,杖锡随缘,自然安顿;一个依然在人世的苦海里漂泊,依然在人生的悲辛里挣扎。面对契友,百感丛集,弘一法师多么期望许幻园能够明白自己出家的大愿,多么期望义兄能够从烦恼里耸身而出,趣向自在光明的境地,于是书赠义兄一联:“忍辱波罗蜜,无量阿僧祇。”
从此,弘一法师开始以字结缘,以书法为善巧方便,劝人向善,实践自己济世救心的理想。弘一法师常对人说:“见我字,如见佛法。”
心胸里,繁华渐消,清凉渐起,悲悯渐浓。那字,一路走来,阅尽篆隶碑帖,阅尽人间风情,烟火渐散,清逸渐现,巧象渐无,心欲渐灭。那字,是缘,是法,是慈,是悲,是真,是善,是美,从心开始,一点一点地点亮心,一颗一颗地照亮心。
灵隐戒期,嘉兴阅藏,弘一法师潜心研读了马一浮赠送的《灵峰毗尼事义集要》和《宝华传戒正范》两部戒律著作。前代大德戒行严谨,风范超迈,真是不可仰视;联想到眼前佛门早已非复净地,禅林道风的低下,出家人德行的败坏,弘一法师不觉心生忧虑,背出冷汗。防非止恶,起衰整颓,当从律心戒行开始,弘一法师发下大愿,弘扬律学,恪守戒律,且立誓不当住持、不为他人剃度、不做依止师、不收入室弟子。
两月阅藏,弘一法师道心日坚,心里充满了解佛的喜悦,渴望踏上救心济世之路。这年11月,弘一法师应马一浮邀请,赴杭州海潮寺参加“佛七”法事,旋又在西湖玉泉寺挂单度冬。时值岁末,杨白民想到弘一法师新年孤寂,意从上海赶到杭州陪伴老友。此时,弘一法师心里想的却是世事无常,人生如幻。他深感,无论是自己还是白民老兄,都要抓紧修行,万万不能耽误了时光。思前想后,弘一法师觉得必须规劝这位厚道守信的老友,便写下一篇情意耿耿的《训言》:
古人以除夕当死日。盖一岁尽处,犹一生尽处。昔黄檗禅师云:预先若不打彻,腊月三十日到来,管取你脚忙手乱。然则正月初一便理会除夕事不为早;初识人事时便理会死日事不为早;那堪荏荏苒苒,悠悠扬扬,不觉少而壮,壮而老,老而死;况更有不及壮且老者,岂不重可哀哉?故须将除夕无常,时时警惕,自警自誓,不可依旧蹉跎去也。
余与白民交垂二十年,今岁余出家修梵行,白民犹沉溺尘网。岁将暮,白民来杭州,访余于玉泉寄庐,话旧至欢。为书训言二纸贻之,余愿与白民共勉之也。
戊午除夕雪窗大慈演音
也不知杨白民读过《训言》,会作何感想。也许,他会从弘一法师那慈和的目光里,感受到老友的深情厚意。
皈佛证悟,学习佛学典籍必要,但身体力行地实践更重要,所以,禅宗说“不立文字,教外别传;明心见性,直指人心”;净土宗则说,“一句弥陀作大舟”,念好“南无阿弥陀佛”至要。学解既无时不作,行修当从体验起,从脚下始。
1919年,弘一法师遍历西湖各大寺院,以感受各寺遗风,详参佛门高僧德范,遍览藏经佛典。弘一法师在玉泉寺度过冬春,初夏回虎跑寺“结夏”三个月,之后又不停步地移锡灵隐寺,年底仍归玉泉寺。
结夏期间,虎跑寺一小黄犬将死,状甚可怜。弘一法师顿起悲怀,约请几位同修为狗超度,并且写下《超度小黄犬日记》:
七月初八日,风定,晴。午后小黄犬病不起,请弘祥、弘济及高僧共七人与余,为小黄犬念佛。弘祥师先说开示,念《香赞》、《弥陀经》、《往生咒》,绕念佛名后,立念。小黄犬犹不去。由弘祥师再开示,大众念佛名。小黄犬放溺,呼吸短促而腹不动,为焚化了悟老和尚、弘祥兄及余所书经、佛像。小黄犬深呼吸一次乃去。察其形色,似无所苦,观者感叹,时为申刻初。旋与弘祥、弘济及三高僧送葬青龙山麓。
弘一法师心里,岂特人生而平等,便是众生,无论禽畜鱼蛇,还是鸟兽蛹蝶,所谓卵生、胎生、湿生、化生,都生而有灵,都生而平等。
弘一法师在玉泉寺燃臂香,发愿勤修净业,誓不惜血肉之躯奉佛,以自己的戒行接引众生皈佛向善。但玉泉寺游客众多,环境不宁,弘一法师时时受扰,无法休养习静,心中十分向往有一块静修的净土。
翌年3月,正巧浙一师学生楼秋宾来信邀请弘一法师,说是家乡富阳新登贝山环境幽僻,可以除茅筑屋,以供老师掩关。弘一法师读过宋人晁补之的登山游记,神往贝山的“毕状幽邃”,决定赴贝山长期掩关静修,专研律学。这年6月,弘一法师偕同弘伞法师赴贝山,暂止楼秋宾家,研读从日本请得的古版南山《灵芝记》3大部等佛学典籍80余册,一面等待筑屋。孰料,由于天雨等原因,关房建设迟迟不能动工。
缘障贝山,自是一番心性的磨砺。秋风渐紧,贝山早晚已经寒气砭骨,再加上兼湿重难赖,而且关房一时又无开工的可能,弘一法师与弘伞法师便顺富春江而下,挂单于衢州城北的莲花古刹。弘一法师在此除了研读佛典,便是不停地写经。他已经把写经当作修行弘法来做,每一笔都认真写来。从贝山楼家到莲花寺,弘一法师写了《阿含经》几十卷、《印光大师文抄》的叙言和题词,目力大受损伤。印光法师接到弘一法师请教修行中困惑的信和手写经卷后,复信说:
书中所说用心过度之境况,光早已料及于此,故有止写一本之说。以汝太过细,每有不须认真,犹不肯不认真处,故致受伤也。观汝色力,似宜息心专一念佛,其他教典与现时所传布之书,一概勿看,免致分心,有损无益。应时之人,须知时事。尔我不能应事,且身居局外,固当置之不问,一心念佛,以期自他同得实益,为唯一章程也。
后来,印光法师还就写经字体问题,写信提醒弘一法师:
写经不同写字屏,取其神趣,不必工整。若写经,宜如进士写策,一笔不容苟简。其体必须依正式体。若座下书札体格,断不可用。古今人多有以行草体写经者,光绝不赞成。所以宽慧师发心在扬州写《华严经》,已写六十余卷,其笔潦草,知好歹者,便不肯观。光极力呵斥,令其一笔一画,必恭必敬……方欲以此断烦恼,了生死,度众生,成佛道,岂可以游戏为之乎?当今之世,谈玄说妙者,不乏其人;若在此处检点,则便寥寥矣。
印光法师的观点,是佛门长老从敬佛的角度着眼,不必论其长短。倒是弘一法师,听从了印光法师的教诲,一笔不苟地写来,终于写尽浮华,写尽杂芜,写出书中逸品。观弘一法师所书佛经,超越从心所欲的境界,直入无心无欲的境界,绚烂归于宁淡,至繁归于至简,有法归于无法,大巧归于大朴。果如婴儿之圣洁,妙妙天籁,自在曲屈,自然生发,非人力人心之可为。又似老僧当面,慈眉善目,轻言娓娓,你一下子便会让那慈悲的和风吹彻了,你一下子便会让那清凉的光明照透了;你不能不怦然心动,软做一汪柔波,散做一缕妙香,在时空之外,在想像之外。
弘一法师在莲花寺,依然写字结缘劝善。一孩子随老居士来访,当场书写楹联求教弘一法师。弘一法师喜其童趣,亲题跋语,赞叹孩子的书法自己尚且不及。我想,这绝不是弘一法师的谐谑之语,大约是弘一法师爱孩子,更爱孩子的那一颗无染的童心。也许,弘一法师从那幼芽般稚嫩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了勃勃的真纯,意会到了生命的妙谛,发现了人生的妙境;也许,触动了弘一法师长久的向往,能够婴儿,复归童真,果然一片妙趣天真。
亲切。平易。相逢两无语,若个是南能?弘一法师,本就是一个三岁的老和尚,驭繁于简,智极痴极。可是,一位团长数次来访,却都被弘一法师拒之门外。团长很生气,放出狠话。弘一法师只是写一幅佛号让人转达,依然不见。已是崖上一苍松,任你风霜雨雪,任你雷电冰雹,我自傲然地独立。又有人说弘一法师,古怪,不近人情。弘一法师听到这些议论,一笑置之。花开花落,云聚云散,我自竹杖于云天之外。
这个冬夜,读弘一法师,我已经无法入眠,心里汪满温温软软的因子。不由想起弘一法师后来再返衢州为乡贤汪梦松居士题写的一首宋人绝句:“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僧闲。”
闲,诚是心灵的趣向。那时,负累早已放下,如脱尽叶子的凉秋,山澄水碧,一颗心也便闲在世事人情之外,闲在迷离风花之外。这其实也是弘一法师的一种向往,向往一片心灵归止的净地,向往一处能够息心办道的息壤。